八思巴在第一次回藏期間,完成了兩項重要的政治遺產:劃分十三萬戶、創立蒙古新字(八思巴文)。
十三萬戶的劃分,徹底改變了西藏的政治版圖,將始於蒙哥汗時期,互不隸屬的萬戶之封,整合成了一個完整的行政體系,並和元朝的作業系統無縫對接。
憑藉這番操作,薩迦派在蒙古人大碾壓的背景下,在西藏建了個小碾壓的背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再敢沒有任何一個勢力敢觸其鋒芒。
八思巴重構的地方行政體系,便是通常所說的薩迦地方政權。
它在藉助蒙古人,但不完全依賴蒙古人的訴求上,達到了非常完美的平衡。
某種程度上,你可把它理解為最早版本的西藏自治區。
由於八思巴方案的睿智,這種治理西藏的方式,也被後世的中央政府多次借鑑。
我們之前多次提到,薩迦派自身的硬實力,不足以形成一個穩固的地方政權系統。
因此,八思巴在劃分十三萬戶時,也在著力改變這種窘境。
在十三萬戶劃分的過程中,他打出了一套軟硬兼施的組合拳,既扶持自己的擁躉,又打擊不折服的勢力。
於是在十三萬戶塵埃落定時,有七個萬戶(拉堆洛、拉堆絳、曲彌、絳卓、羊卓、甲瑪、嘉域)是薩迦派的鐵桿粉絲,其中的絳卓、羊卓兩萬戶,更乾脆是為有功的本欽(薩迦行政領袖)而設。
在日後爆發的權力鬥爭中,這些萬戶始終堅定地站在薩迦派身後。
其餘的六個萬戶(止貢、帕竹、蔡巴、雅桑、夏魯、達壠),背後有各教派支持,封地也基本是固有的教派控制區,可認為是八思巴拉攏妥協的產物。
但其中的夏魯萬戶與薩迦派有姻親關係,雅桑萬戶則是薩迦從帕竹萬戶中硬切出來的,二者也都要算在薩迦派的朋友圈裡。[1]
拉一派打一派是政治鬥爭的真諦,八思巴也不能免俗,畢竟烙餅的面積是個定量,你多切一塊,別人碗裡就少了一塊。
萬戶之封中有人興高採烈,必然有人怒火中燒。
帕竹噶舉就屬於心中憤懣的類型,這也造成了兩個勢力之間長期的矛盾。[2]
元末明初西藏不世出的政治家,帕木竹巴政權的締造者——大司徒· 絳曲堅贊,便在幾十年後抱怨道:
「蒙哥皇帝曾經下詔,將阿里果絨多以上、波日山腳以下的地方,封給我們(帕竹噶舉派)所有。
上師八思巴趁前世古謝(仁波且)在薩迦時,對他說:『你們在阿里管轄的米德與羊卓浪卡子的民戶交換。』
古謝(仁波且)說:『我不能決定,需派人回去請示。』
他派人向上師甲哇仁波且(丹薩替寺京俄)、多吉貝(帕竹萬戶長)請示。
得到的回答是:『浪卡子萬戶(羊卓)本是止貢派所轄,被薩迦人取去,(若交換)則止貢人不悅。阿里地方本來就是我們的米德,而且有師徒檀越關係,不能捨棄,因此不換。』」[3]
帕竹噶舉的領袖洞悉了八思巴的小心思,既想拿走阿里地區,又想用羊卓萬戶,離間帕竹和止貢兩派。
要知道,長久以來帕竹和止貢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兩個教派的初期,幾乎難分彼此。
止貢派的創始人仁欽貝,是帕竹派創始人帕木竹巴·多吉傑波的得意弟子,曾一度接任了教主寶座。
仁欽貝的弟子扎巴迥乃,在老師的幫助下,於1208年成了帕竹噶舉的教主。當他於1235年接任止貢派教主之位時,將帕竹教主的寶座,讓給了親弟弟,也就是大司徒· 絳曲堅贊口中,拒絕了八思巴的甲哇仁波且。
史料沒記載八思巴被拒絕後的反應,但一些感覺大勢已成的薩迦官員卻不樂意了。
第二代薩迦本欽貢噶桑布是個很有能力,但手腕強硬的領袖,乾脆玩起了陰謀。
他買通帕竹首領南薩拔希身邊的一個侍衛,讓他放毒將南薩拔希毒死,作為報酬這名侍衛,得到了墨竹白蔡地方的一塊土地。
薩迦本欽毒死南薩拔希後,阿里地區成了薩迦派的囊中之物。而本來作為交換籌碼的羊卓萬戶,也被從止貢派身上切了下來。
這種不擇手段的做法,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以至於八思巴不得不罷免了貢噶桑布。
但遭受損失的帕竹噶舉始終憤憤不平,絳曲堅贊便在文中直言不諱地寫道:「阿里萬戶即被薩迦人侵佔,是不能忘懷的舊恨。」[4]
噶當派高僧迥丹熱智也曾寫詩嘲諷八思巴貪圖權位,說他成不了聖者:
「佛陀教法被衙署烏雲所遮。
眾生幸福被官長一手奪去,
濁世僧人正貪圖官爵富貴。
不懂這三條就不成為聖者。」[5]
八思巴則反唇相譏,稱其不明大理,不識時務。[6]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八思巴劃分的萬戶裡,連夏魯、雅桑噶舉這樣的小教派都顧及到了,但居然沒有噶瑪噶舉派這條大魚。
別忘了,噶瑪噶舉的勢力,可曾是上達天聽(蒙哥汗),獲封國師層面。
但現在卻連一個萬戶都沒弄到手,此事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就是忽必烈記仇了。
忽必烈龍遊潛底之時,噶瑪拔希果斷投奔了蒙哥,現在峰迴路轉,忽必烈成了大汗,不弄你弄誰?!
整個元朝,噶瑪噶舉都在扮演受氣包的角色,直到明初才算緩過氣來。由於太憋屈了,以至於憋出了活佛轉世的大招。
如果當時噶瑪拔希成了忽必烈的上師,那也就沒薩迦派什麼事兒了。
因緣際會、成王敗寇,只在方寸之間,這就是歷史的魅力。
《漢藏史集》記載的十三萬戶名號
八思巴為劃分十三萬戶,在西藏進行了詳細的人口普查(括戶),於是關於如何計算當時的人口數量,便成了一個爭論不休的課題。
按照《漢藏史集》的記載,人口統計時是按6人為一戶的標準記取。但即便如此計算下來,整個西藏也只有25萬人左右。
這數字與八思巴1277年舉行大法會時,參加僧人達7萬名的記載明顯不符。[7]
不過有一點需要注意,萬戶的戶口沒有一個超過4千。
按之前介紹過的米德(俗戶)、拉德(僧戶)之分,二者的比例是四六分成。
所以《漢藏史集》記載的人數,應該只有米德,而不包括拉德,如果這樣計算,西藏的人口應該在60萬左右。
可能有人覺得整個西藏才60萬人也太少了,那我這還有另外一個證據,可以說明西藏可能真的沒有多少人口。
清朝時期的西藏地方政府,曾向全藏的百姓按戶口發放物資。
因為這是花錢的事,主持工作的第巴·桑傑嘉措(達賴喇嘛的總管)有很詳細的記載。
據《第五世達賴喇嘛傳補遺·錦繡雲裳》的記載,當時全藏蒙古族人口為13128口,藏族人戶為108457戶,每戶平均6口計算,總計人口為663870口。
這就意味著,四百年後的十七世紀,西藏民眾即便算上蒙古族,也不超過100萬人。
當然,藏族一般情況下不分家生活,所以每戶六人的算法,似乎略顯保守。
但即便考慮到該因素,藏族人口數量也不會有本質性的提升。而且直到解放前,藏區人口的平均壽命都很低,也就四十多歲。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藏區人口數量的上升。
對於元初西藏人口的數量一直存在爭論,我的計算方式也不見得準確。
但綜合學者們對各歷史時期,西藏人口的估算數據可以發現,高原人口呈現逐漸下降的走勢。
對應於唐朝的吐蕃王朝,人口估算在200萬以內,到了元初明清便減到了100萬以下的量級。
這種人口下降的趨勢,不能全部歸咎於佛教讓西藏損失了增長的動能,也和古代氣溫的變化暗合。
歷史氣溫走向圖
吐蕃王朝時期,恰逢歷史氣溫的高點,可能與現在的溫度接近,而從五代開始氣溫便一路走低,到明朝更是出現了一段小冰期。
西藏作為一處高原,氣候的變化應該比中原更加明顯,氣溫升高可能促成了吐蕃王朝的輝煌,而氣溫降低則可能制約了人口的增長。
最後,再來說說薩迦政權的基本屬性。
雖然,忽必烈對八思巴的信任終其一生,薩迦派因此在西藏擁有很高的話語權,但這並不能改變其中央授權管理的基本屬性。
有些藏文史料記載,「1253年,八思巴第一次為忽必烈傳授灌頂,忽必烈將十三萬戶相贈作為酬謝」。[8]
按照這個記載,似乎十三萬戶成了八思巴的私人財產,不再受國家的管轄,這顯然是不符合邏輯的。
且不說元朝在西藏不但有斷事官常駐,還有維護驛站的軍隊駐紮,就是在時間線上,這說法也不能成立。
至少在1265年前,西藏根本沒有十三萬戶的概念,忽必烈不可能在12年前,先知先覺地將十三萬戶賞給八思巴。
其次,1253時蒙古的老大是蒙哥,忽必烈不過是個宗王,還是那種不咋受待見的類型。
一個宗王隨手就把整個西藏賞給了上師,這事兒想都犯錯!
對於薩迦地方政權來說,有幾點必須要明確認識:
首先、其政權的法統依據,源於元朝的冊封授權。
八思巴之後,大量的薩迦領袖被冊封為「帝師」,其實可看做是中央政府對薩迦派的不斷授權。
其二、通過元朝皇帝的授權,薩迦派掌管西藏行政機構。
如萬戶、千戶的設置劃分,給有功人員賞賜農奴、莊園等,對反抗元朝和薩迦政權的貴族和寺院,則沒收其莊園和農奴。
其三、薩迦派有權舉薦和委任西藏各級官員。
薩迦的本欽、朗欽和各萬戶長,由帝師舉薦皇帝任命,千戶長以下官員以及薩迦拉章和勒參的官員由帝師任命。
其四、通過薩迦本欽處理西藏的行政、戶籍統計及訴訟等事務 。[9]
有種論調認為,薩迦派政權具有獨立性,與元朝中央政府是一種所謂的「供施關係」。
這顯然沒有任何道理,別說八思巴的經歷中,看不出有任何獨立的傾向,就是有估計他也不敢。
別忘了,忽必烈親王出鎮的軍隊,就在川康地區趴著呢。
其後,西藏多次發生叛亂,每次蒙古軍隊進藏平叛,薩迦派的僧兵都參與了蒙古的軍事行動。
如果薩迦政權是一個獨立政權,這不成了投降政府,偽政權了嗎?
薩迦的盛世在八思巴手中徐徐展開,但盛世之下必有隱憂,薩迦的最高首領八思巴長期居住在元大都,於是行政領袖薩迦本欽便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晚年的八思巴,即將面臨一個來自教派內部強力人物的挑戰,他和忽必烈將會如何處理呢?
請看下一篇《薩迦派的炫目時光:來自內部的挑戰者》
參考書目:
[1][5]、《薩迦王朝的興衰》__丹曲;
[2][7][9]、《帝師八思巴傳》__ 陳慶英譯;
[3][4]、《朗氏家族史》__大司徒·絳曲堅贊;
[6] 、《西藏曆代的邊事、邊政與邊吏》_張雲;
[8]、《薩迦世系史》__阿旺貢噶索南 著__陳慶英、高禾福、周潤年(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