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昆明的吃食 幾家老飯館

2021-02-25 雲南喬普茶葉公司

東月樓。東月樓在護國路,這是一家地道的雲南飯館。其名菜是鍋貼烏魚。烏魚兩片,去其邊皮,大小如雲片糕,中夾宣威火腿一片,於平鐺上文火烙熟,極香美。宜酒宜飯,也可作點心。我在別處未吃過,在昆明別家飯館也未吃過,信是人間至味。

東月樓另一名菜是醬雞腿。入味,而雞肉不「柴」。映時春。映時春在武成路東口,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最受歡迎的菜是油淋雞。生雞剁為大塊,以熱

油反覆澆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盤,蘸花椒鹽吃,皮酥肉嫩。一盤上桌,頃刻無餘。

映時春還有兩道菜為別家所無。一是雪花蛋。乃以溫油慢炒雞蛋清,上撒火腿細末。雪花蛋比北方飯館的芙蓉雞片更為細嫩。然無宣腿細末則無以發其香味。如用蛋黃,以同法炒之,則名桂花蛋。

這是一個兩層樓的飯館。樓下散座,賣冷葷小菜,樓上賣熱炒。樓上有兩張圓桌,六張大八仙桌,座位經常是滿的。招呼那麼多客人,卻只有一個堂倌。這位堂倌真是能幹,客人點了菜,他記得清清楚楚(從前的飯館是不記菜單的),隨即向廚房裡大聲報出菜名。如果兩桌先後點了同一樣菜,就大聲追加一句「番茄炒雞蛋一作二(一鍋炒兩盤)。」聽到廚房裡鍋鏟敲炒的聲音,知道什麼菜已經起鍋,就飛快下樓(廚房在樓下,在店堂之裡,菜炒得了,由牆上一方窗口遞出),轉眼之間,又一手託一盤菜,飛快上樓,腳踩樓梯,噔噔噔,麻溜之至。他這一天上樓下樓,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計起來,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幾十裡。客人吃完了,他早已在心裡把帳算好,大聲向樓下帳桌報出錢數:下來幾位,幾十元幾角。他的手、腳、嘴、眼一刻不停,而頭腦清晰靈敏,從不出錯,這真是個有過人精力的堂倌。看到一個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興的。

過橋米線·汽鍋雞

這似乎是昆明菜的代表作,但是今不如昔了。原來賣過橋米線最有名的一家,在正義路近文廟街拐角處,一個牌樓的西邊。這一家的字號不大有人知道,但只要說去吃過橋米線,就知道指的是這一家,好像「過橋米線」成了這家的店名。這一家所以有名,一是湯好。湯麵一層雞油,看似毫無熱氣,而湯溫在一百度以上。據說有一個「下江人」司機不懂吃過橋米線的規矩,湯上來了,他咕咚喝下去,竟燙死了。二是片料講究,雞片、魚片、腰片、火腿片,都切得

極薄,而又完整無殘缺,推入湯碗,即時便熟,不生不老,恰到好處。

專營汽鍋雞的店鋪在正義路近金碧路處。這家的字號也不大有人知道,但店裡有一塊匾,寫的是「培養正氣」,昆明人碰在一起,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

去培養一下正氣。」中國人吃雞之法有多種,其最著者有廣州鹽焗雞、常熟叫花雞,而我以為應數昆明汽鍋雞為第一。汽鍋雞的好處在哪裡?曰:「最存雞之本味。」汽鍋雞須少放幾片宣威火腿,一小塊三七,則雞味越「發」。走進「培養正氣」,不似走進別家飯館,五味混雜,只是清清純純,一片雞香。

為什麼現在的汽鍋雞和過橋米線不如從前了?從前用的雞不是一般的雞,是「武定壯雞」。「壯」不只是肥壯而已,這是經過一種特殊的技術處理的雞。據說是把母雞騸了。我只聽說過公雞有騸了的,沒有聽說母雞也能騸。母雞騸了,就使勁長肉,「壯」了,這種手術只有武定人會做,武定現在會做的人也不多了

,如不注意保存,可能會失傳的。我對母雞能騸,始終有點將信將疑,不過武定雞確實很好。前年在昆明,佧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愛人,特意買到一隻武定壯雞,做出汽鍋雞來,跟我五十年前在昆明吃的還是一樣。

甬道街雞。雞之名甚怪。為什麼叫「雞」,到現在還沒有人解釋清楚。這是一種菌子,它生長的地方也怪,長在田野間的白蟻窩上。為什麼專在白蟻窩上生長

,到現在也還沒有人解釋清楚。雞的菌蓋不大,而下面的菌把甚長而粗,一般菌子中吃的部分多在菌蓋,而雞好吃的地方正在菌把。雞可稱菌中之王。雞的味道無法比方,不得已,可以說這是「植物雞」。味似雞,而細嫩過之,入口無渣,甚滑,且有一股清香。如果用一個字形容雞的口感,可以說是腴。甬道街有一家中等本地飯館,善做雞,極有名。

這家還有一個特別處,用大鍋煮了一鍋苦菜湯。這苦菜湯是奉送的,顧客可以自己拿了大碗去盛。湯甚美,因為加了一些洗淨的小腸同煮。

昆明是菌類之鄉。除雞外,乾巴菌、牛肝菌、青頭菌,都好吃。

小西門馬家牛肉館。馬家牛肉館只賣牛肉一種,亦無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頭天夜裡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賣。淨瘦肉切薄片,整齊地在盤子裡碼成兩溜,謂之「冷片」,蘸甜醬油吃。甜醬油我只在雲南見過,別處沒有。冷片盛在碗裡澆以熱湯,則為「湯片」,也叫「湯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塊,帶點筋頭巴腦,以紅曲染過,亦帶湯,為「紅燒」。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這是什麼部位的,牛肚叫作「領肝」,牛舌叫「撩青」。「撩青」之名甚為形象,牛舌頭的用處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裡送麼?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有一次我陪一位女同學上馬家牛肉館,她問:「這是什麼東西?」我真沒法回答她。

馬家隔壁是一家醬園。不時有人託了一個大搪瓷盤,擺七八樣醬菜,放在小碟子裡,蕌頭、韭菜花、醃姜……供人下飯(馬家是賣白米飯的)。看中哪幾樣,即可點要,所費不多,這頗讓人想起《東京夢華錄》之類的書上所記的南宋遺風。

護國路白湯羊肉。昆明一般飯館裡是不賣羊肉的,專賣羊肉的只有不多的幾家,也是按部位賣,如「拐骨」(帶骨腿肉)、「油腰」(整羊腰,不切)、「燈

籠」(羊眼)……都是用紅曲染了的。只有護國路一家賣白湯羊肉,帶皮,湯白如牛乳,蘸花椒鹽吃。

奎光閣面點。奎光閣在正義路,不賣炒菜米飯,只賣面點,昆明似只此一家。賣蔥油餅(直徑五寸,蔥甚多,豬油煎,兩面焦黃)、鍋貼、片兒湯(白菜絲、蛋花、下面片)。

玉溪街蒸菜。玉溪街有一家玉溪人開的飯館,只賣蒸菜,不賣別的。好幾摞小籠,一屋子熱氣騰騰,蒸雞、蒸骨、蒸肉……「瓤(讀去聲)小瓜」甚佳。小南

瓜挖去瓤(此讀平聲),塞入切碎的豬肉,蒸熟去籠蓋,瓜香撲鼻。這家蒸菜的特點是襯底不用洋芋、白薯,而用皂角仁。皂角仁這東西,我的家鄉女人繡花時用來「光」(去聲)絨,絨沾皂仁黏液,則易入針,且繡出的花有光澤。雲南人都拿來吃,真是聞所未聞。皂仁吃起來細膩軟糯,很有意思,皂角仁不可多吃。我們過騰衝時,宴會上有一道皂角仁做的甜菜,一位河北老兄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我警告他這樣吃法不行,他不信,結果是這位老兄才離座席,就上廁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腸子裡會飛流直下。

米線餌塊

米線屬米粉一類。湖南米粉、廣東的沙河粉,都是帶狀,扁而薄。雲南的米線是圓的,粗細如線香,是用壓餄餎似的辦法壓出來的,這東西本來就是熟的,臨吃加湯及配料,煮兩開即可。昆明講究「小鍋米線」,小銅鍋,置炭火上,一鍋煮兩三碗,甚至只煮一碗。

米線的配料最常見的是「燜雞」。燜雞其實不是雞,而是加醬油、花椒、大料煮出的小塊淨瘦肉(可能過油炒過)。本地人愛吃燜雞米線。我們剛到昆明時,昆明的電影院裡放的都是美國電影,有一個略懂英語的人坐在包廂(那時的電影院都有包廂)的一角以意為之地加以譯解叫作「演講」。有一次在大眾電影院,影片中有一個情節,是約翰請瑪麗去「開餐」,「演講」的人說:「瑪麗呀,你要哪樣?」樓下觀眾中有一個西南聯大的同學大聲答了一句:「兩碗燜雞米線!」這本來是開開玩笑,不料「演講」人立即把電影停往,把全場的燈都開了,厲聲問:「是哪個說的?哪個說的!」差一點打了一次群架。「演講」人認為這是對雲南人的侮辱,其實燜雞米線是很好吃的。

另一種常見的米線是「爨肉米線」,即在米線鍋中放入肉末。這個「爨」字實在難寫。但是昆明的米線店的價目表上都是這樣寫的。大概雲南有「爨寶子」「爨龍顏」兩塊名碑,雲南人對它很熟悉,覺得這樣寫很親切。

巴金先生在寫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文章中,說沈先生請巴老吃了兩碗米線,加一個雞蛋、一個西紅柿,就算一頓飯。這家賣米線的鋪子,就在沈先生住的文林街宿舍的對面,沈先生請我吃過不止一次。他們吃的大概是「爨肉米線」。

米線也還有別的配料。文林街另一家賣米線的就有:鱔魚米線,鱔魚切片,醬油湯煮,加很多蒜瓣;葉子米線,豬肉皮晾乾油炸過,再用溫水發開,切成長片,入湯煮透,這東西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昆明叫「葉子」。

藎忠寺坡有一家賣「肉米線」。大塊肥瘦豬肉,煮極爛,置大瓷中,用竹片刮下少許,置米線上,澆以滾開的白湯。

青蓮街有一家賣羊血米線。大鍋煮羊血,米線煮開後,舀半生羊血一大勺,加芝麻醬、辣椒、蒜泥。這種米線吃法甚「野」,而鄙人照吃不誤。

護國路有一家賣炒米線。小鍋,放很多豬油,少量的湯汁,加大量辣椒炒,甚鹹而極辣。

涼米線。米線加一點綠豆芽之類的配菜,澆佐料。加佐料前堂倌要問:「吃酸醋吃甜醋」?一般顧客都說:「酸甜醋。」即兩樣醋都要。甜醋別處未見過。

米粉揉成小枕頭狀的一坨,蒸熟,是為餌塊。切成薄片,可加肉絲青菜同炒,為炒餌塊;加湯煮,為煮餌塊。雲南人認為騰衝餌塊最好,騰衝人把炒餌塊叫作「大救駕」。據說明永曆帝被吳三桂追趕,將逃往緬甸,至騰衝,沒吃的,餓得走不動了,有人給他送了一盤炒餌塊,萬歲爺狼吞虎咽,吃得精光,連說:「這可救了駕了!」我在騰衝吃過大救駕,沒吃出所以然,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餓。

餌塊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細絲,叫作餌絲。餌絲緬甸也有,我曾在中緬交界線上吃過一碗餌絲。那地方的國界沒有山,也沒有河,只是在公路上用白粉畫一道三寸來寬的線,線以外是緬甸,線以內是中國。緊挨著國境線,有一個緬甸人擺的餌絲攤,這邊把錢(人民幣)遞過去,那邊就把餌絲遞過來,手過國界沒關係,只要腳不過去,就不算越境。緬甸餌絲與中國餌絲味道一樣!

還有一種餌塊是米麵的餅,形狀略似北方的牛舌餅,但大一些,有一點像鞋底子。用一盆炭火,上置鐵箅子,將餌塊餅攤在箅子上烤,不停地用油紙扇扇著,待餌塊起泡發軟,用竹片塗上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摺成半月形,謂之「燒餌塊」。入夜之後,街頭常見一盆紅紅的炭火,聽到一聲悠長的吆喚:「燒餌塊!」給不多的錢,一「塊」在手,邊走邊吃,自有一種情趣。

點心和小吃

火腿月餅。昆明吉慶祥火腿月餅天下第一,因為用的是「雲腿」(宣威火腿),做工也講究。過去四個月餅一斤,按老秤說是四兩一個,稱為「四兩砣」,前

幾年有人從昆明給我帶了兩盒「四兩砣」來,還能保持當年的質量。

破酥包子。油和的發麵做的包子,包子的名稱中帶一個「破」字,似乎不好聽,但也沒有辦法,因為蒸得了皮面上是有一些小小裂口。糖餡肉餡皆有,吃是很

好吃的,就是太「油」了,你想想,油和的面,剛揭籠屜,能不「油」麼?這種包子,一次吃不了幾個,而且必須喝很濃的茶。

玉麥粑粑。賣玉麥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麥即苞谷,昆明的漢族人叫苞谷,而苗族人叫玉麥。新玉麥,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燒餅大,外裹玉麥的籜片(粑粑上還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木盆裡賣,上覆楊梅樹葉。玉麥粑粑微有鹹味,有新玉麥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喚「玉麥粑粑……」聲音嬌嬌的,很好聽,如果下點小雨,尤有韻致。

洋芋粑粑。洋芋學名馬鈴薯,山西、內蒙古叫山藥,東北、河北叫土豆,上海叫洋山芋,雲南叫洋芋。洋芋煮爛,搗碎,入花椒鹽、蔥花,於鐵勺中按扁,放在油鍋裡炸片時,勺底洋芋微脆,粑粑即漂起,撈出,即可拈吃。這是小學生愛吃的零食,我這個大學生也愛吃。

摩登粑粑。摩登粑粑即烤發麵餅,不過是用松毛(馬尾松的針葉)烤的,有一種松針的香味。這種麵餅只有鳳翥街一家現烤現賣,西南聯大的女生很愛吃,昆明人叫女大學生為「摩登」,這種麵餅也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而且成了正式的名稱。前幾年我到昆明,提起這種粑粑,昆明人說,現在還有,不過不在鳳

翥街了,搬到另外一條街上去了,還叫作「摩登粑粑」。

米線和餌塊

未到昆明之前,我沒有吃過米線和餌塊,離開昆明以後,也幾乎沒有再吃過米線和餌塊。我在昆明住過將近七年,吃過的米線餌塊可謂多矣。大概每個星期都得吃個兩三回。

米線是米粉像壓餄餎似的壓出來的那麼一種東西,粗細也如張家口一帶的莜麵餄餎,口感可完全不同。米線潔白、光滑、柔軟。有個女同學身材細長,皮膚很白,有個外號,就叫米線。這東西從作坊裡出來的時候就是熟的,只須放入配料,加一點水,稍煮,即可食用。昆明的米線店都是用帶把的小銅鍋,一鍋只能煮一兩碗,多則三碗,謂之「小鍋米線」。昆明人認為小鍋煮的米線才好吃,米線配料有多種,除了爨肉之外,都是預先熟制好了的。昆明米線店很多,幾乎每條街都有,文林街就有兩家。

一家在西邊,近大西門,坐南朝北。這家賣的米線花樣多,有燜雞米線、爨肉米線、鱔魚米線、葉子米線。燜雞其實不是雞,是瘦肉,編炒之後,加醬油香料煮熟。爨肉即鮮肉末。米線煮開,撥入肉末,見兩開,即得。昆明人不知道為什麼把這種做法叫作爨肉,這是個多麼複雜難寫的字!雲南因有二爨(「爨寶子」「爨龍顏」)碑,很多人能認識這個字,外省人多不識。雲南人把葷菜分為兩類,大塊燉豬肉以及雞鴨牛羊肉,謂之「大葷」,炒蔬菜而加一點肉絲或肉末

,謂之「爨葷」。「爨葷」者零碎肉也,爨肉米線的名稱也許是這樣引伸出來的。鱔魚米線的鱔魚是鱔魚切段,加大蒜燜酥了的。「葉子」即炸豬皮,這東西

有的地方叫「響皮」,很多地方叫「假魚肚」,叫作「葉子」,似只有雲南一省。

街東的一家坐北朝南,對面是西南聯大教授宿舍,沈從文先生就住在樓上臨街的一間裡面。這家房屋桌凳比較乾淨,米線的味道也較清淡,只有燜雞和爨肉兩種,不過備有雞蛋和西紅柿,可以加在米線裡。巴金同志在紀念沈先生文中說沈先生經常以兩碗米線加雞蛋西紅柿,就算是一頓飯了,指的就是這一家。

沈先生通常吃的是爨肉米線。這家還賣雞頭腳(滷煮)和油炸花生米,小飲極便。

藎忠寺坡有一家賣肉米線。白湯。大塊臀尖肥瘦肉煮得極,放大瓷盤中。米線燙熱澆湯後,用包餛飩用的竹片扒下約半兩肉,堆在米線上面。湯肥,味厚。全城賣肉米線者只此一家。

青雲街有一家賣羊血米線。大鍋兩口,一鍋開水,一鍋煮著生的羊血。羊血並不凝結,只是像一鍋嫩豆腐。米線放在漏勺裡在開水鍋中冒得滾燙,羊血一大勺蓋在米線上,澆芝麻醬,撒上香菜蒜泥,吃辣的可以自己加。有的同學不敢問津,或望望然而去之,因為羊血好像不熟,我則以為是難得的異味。

正義路有一個奎光閣,門面頗大,有樓,賣涼米線。米線,加好醬油,酸甜醋(昆明的醋有兩種,酸醋和甜醋,加醋時店夥都要問:「吃酸醋嘛甜醋?」通常

都答曰「酸甜醋」,即兩樣都要)、五辛生菜、辣椒。夏天吃涼米線,大汗淋漓,然而渾身爽快。奎光閣在我還在昆明時就關張了。

護國路附近有一條老街,有一家專賣幹燒米線,門面甚小,座位靠牆,好像擺在一個半截胡同裡,沒幾張小桌子。幹燒米線放大量豬油、醬油、一點兒湯,加大量的辣椒麵和川花椒末,燒得之後,無汁水,是盛在盤子裡吃的。顏色深紅,辣椒和花椒的香氣衝鼻子。吃了這種米線得喝大量的茶,最好是沱茶,因為味道極其強烈濃厚,「叫水」;而且麻辣味在舌上久留不去,不用茶水涮一涮,得一直張嘴哈氣。

最為名貴的自然是過橋米線。過橋米線和汽鍋雞堪稱昆明吃食的代表作。過橋米線以正義路牌樓西側一家最負盛名,這家也賣別的飯菜,但是顧客多是衝過橋米線來的。入門坐定,叫過菜,堂館即在每人面前放一盤生菜(主要是豌豆苗);一盤(九寸盤)生雞片、腰片、魚片、豬裡脊片、宣威火腿片,平鋪盤底,片大,而薄幾如紙;一碗白胚米線。隨即端來一大碗湯。湯看來似無熱氣,而湯溫高於一百攝氏度,因為上面封了厚厚的一層雞油。我們初到昆明,就聽到不止一個人的警告:這湯萬萬不能單喝,說有一個下江人司機,湯一上來,端起來就喝,竟燙死了。把生片推入湯中,即刻就都熟了;然後把米線、生菜撥入湯碗,就可以吃起來。雞片腰片魚片肉片都極嫩,湯極鮮,真是食品中的尤物。過橋米線有個傳說,說是有一秀才,在村外小河對岸書齋中苦讀,秀才娘子每天給他送米線充飢,為保持鮮嫩燙熱,遂想出此法。娘子送吃的,要過一道橋。秀才問:「這是什麼米線?」娘子說「過橋米線」。「過橋米線」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此恐是出於附會。「過橋」之名我於南宋人筆記中即曾見過,書名偶忘。

餌塊有兩種。

一種是湯餌塊和炒餌塊。餌塊乃以米粉壓成大坨,於大甑內蒸熟,長方形,一坨有七八寸長,五寸來寬,厚約寸許,四角渾圓,如一小枕頭。將餌塊橫切成薄片,再加幾刀,切如骨牌大,入湯煮,即湯餌塊;亦可加肉片青菜炒,即炒餌塊。我們通常吃湯餌塊,吃炒餌塊時少。炒餌塊常在小飯館裡賣,湯餌塊則在較大的米線店裡與米線同賣。餌塊亦可以切成細條,名曰餌絲。米線柔滑,不耐咀嚼,連湯入口,便順流而下,一直通過喉嚨入肚。餌塊餌絲較有咬勁,不很餓,吃米線;倘要充腹耐飢,吃餌塊或餌絲。湯餌塊餌絲,配料與米線同。青蓮街逼死坡下,有一家本來是賣甜品的,忽然別出心裁,添賣牛奶餌絲和甜酒餌絲,生意頗好。或曰:餌絲怎麼可以吃甜的?然而,餌絲為什麼不能吃甜的呢?既然可以有甜酒小湯圓,當然也可以有甜酒餌絲。昆明甜酒味濃,甜酒餌絲香、醇、甜、糯。據本省人說,餌塊以騰衝的最好。騰衝炒餌塊別名「大救駕」。傳南明永曆帝朱由榔,敗走滇西,至騰衝,飢不得食,土人進炒餌塊一器,朱由榔吞食罄盡,說:「這可真是救了駕了!」遂有此名。騰衝的炒餌塊我吃過,只覺得切得極薄,配料講究,吃起來與昆明的炒餌塊也無多大區別。據云騰衝的餌塊乃專用某地出的上等大米舂粉製成,粉質精細,為他處所不及。只有本省人能品嘗各地的米質精粗,外省吃不出所以然。

燒餌塊的餌塊是米粉制的餅狀物,「昆明有三怪,粑粑叫餌塊……」指的就是這東西。餌塊是橢圓形的,形如北方的牛舌餅大,比常人的手掌略長一些,邊緣

稍厚。燒餌塊多在晚上賣,遠遠聽見一聲吆喚:「燒餌塊……」聲音高亢,有點悽涼。走近了,就看到一個火盆,置於交腳的架子上,盆中熾著木炭,上面是

一個橫搭於盆口的鐵箅子,餌塊平放在箅子上,賣燒餌的用一柄柿油紙扇扇著木炭,炭火更旺了,通紅的。昆明人不用葵扇,扇火多用狀如葵扇的柿油紙扇。鐵箅子前面是幾個搪瓷把缸,內裝不同的醬,平列在一片木板上。不大一會兒,餌塊燒得透了,內層綿軟,表面微起薄殼,即用竹片從搪瓷缸中刮出芝麻醬、花生醬、甜麵醬、潑了油的辣椒麵,依次塗在餌塊的一面,對摺起來狀如老式木梳,交給顧客。兩手捏著,邊吃邊走,鹹、甜、香、辣,併入飢腸,四十餘年,不忘此味。我也忘不了那一聲悽涼而悠遠的吆喚:「燒餌塊……」

一九八六年,我重回了一趟昆明。昆明變化很大。就拿米線餌塊來說,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住在圓通街,出門到青雲街、文林街、鳳翥街、華山西路、正義路各處走了走。我沒有見到燜雞米線、爨肉米線、鱔魚米線、葉子米線,問本地老人,說這些都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到處都賣腸旺米線。「腸」是豬腸子

,「旺」是豬血,西南幾省都把豬血叫作「血旺」或「旺子」。腸旺米線四十多年前昆明是沒有的,這大概是貴州傳過來的,什麼時候傳來的?為什麼腸旺米線能把燜雞、爨肉……都打倒,變成腸旺米線的一統天下呢?是燜雞、爨肉沒人愛吃?費工?不賺錢?好像也都不是。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我沒有去吃過橋米線,因為本地人告訴我,現在的過橋米線大大不如從前了。沒有那樣的雞片、腰片,沒有那樣的刀工,沒有那樣的湯。那樣的湯得用肥母雞才煨得出,現在沒有那樣的肥母雞。燒餌塊的餌塊倒還有,但是不是橢圓的,變成了圓的,也不像從前那樣厚實,鏡子樣的薄薄一個圓片,大概是機制的。現在還抹那麼多種醬麼?還用櫟碳火來燒麼?這些變化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

來源:人間滋味

品味生活,從茶開始。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與朋友分享,也是一種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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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鬱先生曾說:當代文學因汪曾祺的存在大為增色。賈平凹曾作詩: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人生何其瞬,長久知音情。願得沾狐氣,林中共營生。詩中說的「汪」便是汪曾祺。汪曾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記得第一次閱讀他的文章是中學時候學校發的晨光出版社編寫的課外閱讀裡,有寫跑警報,寫昆明的雨,昆明的吃食。那時候就迷上了汪曾祺的文章。汪老的文章於平淡處見收放,將生活中的瑣細寫得有滋有味。如話家常,以個人化的細小鎖屑的題材記錄著這美好的一切。
  • 食事‖在平淡生活中尋找樂趣,聽有趣又有愛的作家老頭汪曾祺談吃
    汪曾祺,一個有趣的老頭。有趣,是很高的評價。一個人一旦讓人覺得有趣,那說明他已經活到一定的境界,有不同於常人的脾氣品性,易被人接受、認可,討人喜愛。汪曾祺,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他喜歡看花草、畫花草、寫花草,一本《人間草木》不知喚醒了多少人蟄伏起來的親近自然的心;而眼前這本《食事》則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他不僅是個作家、散文家,還是一位地道的美食家。
  • 就是這幾家小鍋米線,讓多少人離不開昆明!
    小編微信號:chlm-km,歡迎各位吃貨一起分享昆明美味!在昆明,米線的吃法數不勝數!但是,小鍋米線必然是代表昆明米線中的老大,昆明人幾天不吃就心癢毛抓!現煮現吃,熱氣騰騰的那種美味,光想想就咽口水了!吃遍昆明小鍋,唯有這幾家,讓多少人離不開昆明!!
  • 【名家面對面】楊早:汪曾祺筆下的高郵吃食與文學
    汪曾祺少小離鄉,對家鄉高郵始終依戀和深愛,高郵對於汪曾祺來說,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故鄉的水、故鄉的食物、故鄉的人,都是他寫作的寶藏,故鄉高郵是他文學的啟蒙
  • 施行編輯 | 老頭兒汪曾祺筆下的美味佳餚
    將餌塊橫切成薄片,再加幾刀,切如骨牌大,入湯煮,即湯餌塊;亦可加肉片青菜炒,即炒餌塊。汪曾祺等人在昆明通常吃湯餌塊,吃炒餌塊時少。炒餌塊常在小飯館裡賣,湯餌塊則在較大的米線店裡與米線同賣。餌塊亦可以切成細條,名曰餌絲。米線柔滑,不耐咀嚼,連湯入口;便頤流而下,一直通過喉嚨入肚。餌塊餌絲較有咬勁。不很餓,吃米線;倘要充腹耐飢,吃餌塊或鉺絲,配料與米線同。
  • 汪曾祺 | 當時驚豔了聞一多,現在驚豔了我們
    抗日烽火中他繞道、周轉、路遠迢迢趕去西南聯大報考大學;抗戰勝利了,老師聞一多卻被國民黨特務那樣殘忍地槍殺於街頭,汪曾祺與女友施松卿跑到同學好友朱德熙家報兇信,震驚得「氣急敗壞」;38歲被錯劃「右派」,下放張家口勞動改造,扛170斤重的麻包,冬天進城刨糞積肥,四年裡與農民同吃同勞動,晚上睡一鋪大炕,枕頭挨著枕頭,蝨子「可以自由地從最東邊一個人的被窩裡爬到最西邊的被窩裡」;「文革」中編劇「樣板戲」,「壘起七星灶
  • 1920年:淡泊率性的純粹文人汪曾祺出生
    1920年3月5日,汪曾祺出生於江蘇高郵一個實業世家。汪家在當時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家境殷實且文化底蘊雄厚,家中所收藏的書畫,字帖均不在少數。 在家庭文化環境的薰陶下,汪曾祺在四五歲時,就已經能背下《長恨歌》,《西廂記·長亭》這類的詩詞。也為他將來走上文學之路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 懷念汪曾祺|如果覺得活著沒意思,就讀一讀汪曾祺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端午的鴨蛋》很有畫面感有沒有。今天是5月16日,23年前,汪曾祺先生走了。他喜歡吃,他筆下的文字,讓你發現,人間草木皆可愛。
  • 3.5紀念美學生活家「汪曾祺」:人間至味是清歡,一定要愛著些什麼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晚翠文談》等。——汪曾祺汪曾祺是一個十分可愛的老頭,是美文家中的美食家,他寫過了很多談吃的文章,也親身體驗著「吃」。不過相比於以往中國人講究精緻的吃,汪老是個另類。他筆中的吃,都是滿是煙火味的家常之物,他所喜的是地方風味和民間小吃。
  • 汪曾祺: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
    這可以說是由於有了一定人生閱歷變得成熟,還是說我已經老了?其實怎樣說都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就是喜歡讀他的文字。這個年,宅在家裡,除了吃喝拉撒睡,我的主要時間還是東翻翻西翻翻。汪曾祺的作品,有事沒事就拿起來翻幾頁。好似「相見亦無事,別後常思量」的朋友,見面了,嘮幾句,有的話聽過了,再聽一遍也不嫌膩。
  • 夏日炎炎,何不看看汪曾祺爽利文字下的美食
    再猛灌幾口冰鎮飲料,極其熨帖地感慨人間值得。作為京派作家,除了家鄉高郵,他著墨最多的大抵就是北京了。當年的老北京,確實也同汪曾祺很合得來。北京的美食民以食為天,為人生存萬萬離不開吃,尤其是自封「饞人」的汪曾祺。
  • 汪曾祺:燒豆腐裡的翹楚,是麻婆豆腐,中國烹飪史上應大書一筆
    六是盛出就吃。如果正在喝酒說話,應該把說話的嘴騰出來。麻婆豆腐必須是:麻、辣、燙。昆明最便宜的小飯鋪裡有小炒豆腐。豬肉末,肥瘦,豆腐捏碎,同炒,加醬油,起鍋時下蔥花。這道菜便宜,實惠,好吃。不加醬油而用鹽,與番茄同炒,即為番茄炒豆腐。番茄須燙過,撕去皮,炒至成醬,番茄汁滲入豆腐,乃佳。砂鍋豆腐須有好湯,骨頭湯或肉湯,小火燉,至豆腐起蜂窩,方好。
  • 汪曾祺: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鸚鵡史航曾說:「這世間可愛的老頭兒很多,但可愛成汪曾祺這樣的,卻不常見。」一說起汪曾祺,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大概就是鹹鴨蛋,第二個或許是「文藝界的泥石流」這個榮譽稱號。會吃、懂吃、懂生活 —— 可以說,汪老的這些生活意趣在他的散文集《覓我遊蹤五十年》裡表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