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資治通鑑》漢紀 孝宣皇帝 甘露元年 前53年
匈奴呼韓邪單于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如此,匈奴乃定。
呼韓邪問諸大臣,皆曰:
「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氣力而下服役,以馬上戰鬥為國,故有威名於百蠻。戰死,壯士所有也。今兄弟爭國,不在兄則在弟,雖死猶有威名,子孫常長諸國。漢雖強,猶不能兼併匈奴。奈何亂先古之制,臣事於漢,卑辱先單于,為諸國所笑!雖如是而安,何以復長百蠻!」
左伊秩訾曰:
「不然,強弱有時。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為臣妾。自且鞮侯單于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強於此,未嘗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
諸大人相難久之,呼韓邪從其計,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郅支單于亦遣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
【譯文】匈奴呼韓邪單于被郅支單于擊敗後,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出謀劃策,勸他稱臣歸附漢朝,請求漢朝幫助,只有這樣,才能平定匈奴內亂。
呼韓邪徵求各位大臣的意見,都說:
「不行。我們匈奴的習俗,歷來崇尚力量,以居於人下為恥辱,在馬上南徵北戰建立國家,所以威名才傳遍百蠻各國。戰死沙場,本是壯士的歸宿。如今我們內部兄弟爭國,不是哥哥勝出,就是弟弟勝出,即使戰死,也能留名於後世,子孫永遠通下蠻夷各國。漢朝雖然強大,賞不能吞併匈奴。我們何必自己敗壞先祖的制度,向漢朝稱臣,使歷代單于蒙羞於地下,且被各國恥笑呢!即使因此而得勢,又怎能再統轄蠻夷各國!」
左伊秩訾王說道:
「不對,強弱的趨勢,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如今漢朝正盛,烏孫等各國都已向漢朝稱臣。我國自從且鞮侯單于以來,疆域日益萎縮,一直未能收復,即使一直倔強不屈,卻未曾有一天安寧。而今,稱臣於漢,則得以安全生存,如果不肯屈服,避險於危亡的境地,還有什麼妙計比這樣做更好呢!」
各位大臣不斷對左伊秩訾王提出詰難,最後呼韓邪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率眾南下,向漢朝邊塞靠近,派遣兒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漢宣帝。郅支單于聽說後,也派兒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到長安為質。
【解析】一、匈奴簡史
匈奴這個民族,和漢族是一脈相承的。周滅夏,夏朝王室敗落,有王子為躲避追殺,逃至蒙古高原,與當地女子結婚。
由於帶去了中原先進的技術,於是夏朝王子的這一脈慢慢興盛起來,逐漸兼併草原其他勢力,成為匈奴部落。
到了秦末漢初,天下大亂,匈奴趁機南下,飲馬黃河。
再之後,雄才偉略的冒頓殺頭曼,子殺父自立為單于。此時的匈奴,最強,控弦三十萬南下,造就了白登之圍。事見:白登之圍:陳平秘計的秘密
漢朝鑑於匈奴的強大,而國內不穩,異姓王、同姓王的諸多問題迫切需要得到解決,國家初立國力孱弱,需要恢復生產,不想打仗。
因此白登之圍以後,高祖呂后、文景之治時期,一直以低姿態和匈奴打交道。
直到漢武帝時期,西漢完成了中央集權,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鹽鐵專營,開絲綢之路,行五銖錢,財政收入大幅度提高,綜合國力達到空前程度。
因此武帝開始著手北擊匈奴,打算解決一直擱置的外部問題。
所以材料中,左伊秩訾王說:
「自且鞮侯單于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強於此,未嘗一日安也。」且鞮侯單于統領匈奴時期,正是漢朝對匈奴攻勢取得重大勝利的時候。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衰,貧賤國家更是衰。且鞮侯單于執掌匈奴的時候,正是漢武帝北擊匈奴之時。
自從漢武帝發起對匈奴的連年戰爭以後,匈奴日子不好過了,開始由盛轉衰。
強弱的轉化,使得匈奴內部產生異心,有的主戰,有的主和。之前對漢朝的掠奪毋庸置疑,所以心懷不軌者沒有機會提出異議,藉機奪權。
現在機會來了,其實主戰主和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此獲得支持,撈取政治勢力,藉機奪取權力。
在此期間,匈奴經歷了頭曼、冒頓、老上、軍臣、伊稚斜、烏維、烏師廬、呴犁湖、且鞮侯等大單于。
到了昭帝、宣帝朝,由於漢武帝中央集權制度的建立,漢朝對匈作戰後,國力能夠快速恢復。
可匈奴由於部落與部落之間的關係過於分散,各自有其領主,內耗太大,所以回血太慢,國力遲遲恢復不過來,匈奴內部的分歧尤其的大。
這期間有經歷了狐鹿姑、壺衍提 、虛閭權渠三世單于。這些單于的權力傳承都是要麼父子相傳,要麼兄弟相傳,還算說得過去。
自從虛閭權渠單于繼位後,廢黜哥哥壺衍提單于倚重的顓渠閼氏,顓渠閼氏的父親左大且渠大權旁落,怨恨;於是顓渠閼氏和屠耆堂私通。
後虛閭權渠單于病重,將死,顓渠閼氏把消息透露給屠耆堂,屠耆堂趕回單于庭,藉助顓渠閼氏的勢力,自立為握衍朐鞮單于。
這下事情玩大了,這個屠耆堂並非虛閭權渠單于的至親,而是烏維單于的遠孫。
烏維單于在位時期是前110年左右,現在是前53年,距離60年左右,三代人的時間,這個屠耆堂跟虛閭權渠單于是遠親,卻被顓渠閼氏立為大單于。
亂了名分,以智力相較量,就會有很多人不服。因為智力是種很主觀的東西,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誰都不會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勁,都覺得自己才是最優秀的那個。
如果屠耆堂都有資格當單于,那有資格當單于的人太多了。所以匈奴瞬間亂了。
因此握衍朐鞮單于在朝堂和地方都進行了殘酷的大清洗,殺盡一切反對派。匈奴內部因此大分裂。
前58年,反對握衍朐鞮單于的勢力,被逼無奈之下,共同擁立虛閭權渠單于的兒子呼韓邪為大單于,反擊握衍朐鞮單于。屠耆堂不敵,眾叛親離,自殺。
顓渠閼氏率先破壞遊戲規則,既然屠耆堂都可以被立為單于,已經不按照之前的遊戲規則玩了,桌子已經被掀翻,那麼我是不是也有資格被立為單于?於是短時間內,草原上先後蹦出了多個大單于。
分別是:呼韓邪單于(虛閭權渠單于子)、屠耆單于(握衍單于堂兄)、呼揭單于(地方勢力)、車犁單于(且鞮侯單于孫)、烏藉單于(李陵孫子擁護的地方勢力),閏振單于(屠耆單于堂弟),郅支單于(呼韓邪的哥哥)。
到了前54年,4年之間,匈奴各個勢力之間,進行了殘酷的兼併戰爭之後,最終生存下來的勢力有兩個,一個是呼韓邪單于,另一個是郅支單于。
兩人都是虛閭權渠單于的兒子,所以大臣們說:
「今兄弟爭國,不在兄則在弟,雖死猶有威名,子孫常長諸國。」
郅支單于兵強,呼韓邪單于兵弱,前54年,閏振單于進攻郅支單于,被郅支單于反殺,軍隊被吞併。
郅支單于愈強,攜勝軍一鼓作氣進攻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兵敗退走,郅支單于建都單于庭,大有再次一統匈奴的趨勢。
呼韓邪單于幹不過郅支單于,迫於形勢,加上之前眾單于亂戰的時候,敗走投降漢朝的勢力都得到了漢朝的封賞,日子過得也算美滋滋的。
於是呼韓邪單于也有了投靠漢朝,依靠漢朝勢力東山再起的念頭。便有了材料中的情景。
二、呼韓邪該不該投靠漢朝?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首先要搞清楚的問題。漢朝時農耕民族,匈奴是遊牧民族。這是由於雙方所生活的土地的性質決定的。
蒙古高原種不了田,所以漢朝佔領匈奴的土地是毫無用處的,不僅毫無用處,而且還有是個財政負擔。
在農耕文明的時代下,高原苦寒,無法種植農作物,若是硬要屯兵守備這片無用之地,財政花費是巨大的。
因此,以農耕文明立國的漢朝,是無法佔領匈奴的土地的,因此農耕文明沒有滅亡遊牧民族的決心。
因為在蒙古高原上,必然會有一個遊牧政權,滅了一個遊牧政權,這片無主之地上,又會孕育出一個新的遊牧政權,這是必然的。
漢朝是匈奴,唐朝是突厥,宋朝是契丹、女真,明朝是北元、女真。
在這片土地上,遊牧民族是殺不死、打不敗的,滅了匈奴又會產生鮮卑,滅了鮮卑還有羌、氐,滅了羌氐還有突厥、契丹、女真。
只要農耕民族始終無法在這篇土地上紮下根,就始終會有一個遊牧民族在這篇土地上發展壯大。
遊牧民族是天生的掠奪者,一旦一統,就會南下威脅農耕文明。這是由其地理氣候和歷史傳承決定的。
縱觀歷史,從來只有遊牧民族轉化為農耕民族,很少有農耕民族會轉化為遊牧民族。為什麼?因為遊牧民族居無定所,生活顛沛流離,總的來說就是這是反人性的,人向來追求安逸。
所以,漢武帝之後,漢朝對於遊牧民族的態度,還是以拉攏分化為主,羈縻而治,防止出現統一強大的遊牧民族,力求製造分裂的、鬥爭的、弱小的遊牧民族。
因為漢朝弄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這片土地不屬於農耕民族,這片土地自始至終都會產生一個遊牧民族,這是漢朝所不能控制的。
漢朝唯一能夠控制的,就是不讓蒙古高原的遊牧民族統一做大,讓他們保持四分五裂。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從呼韓邪的個人利益出發,呼韓邪投靠漢朝,是一次明智的選擇。
此時郅支單于強而呼韓邪單于弱。如果漢朝不插手匈奴內部事務,蒙古高原被郅支單于統一是遲早的事。到時候一個統一強大的匈奴又在草原冉冉升起,成為農耕文明的噩夢。
如果郅支單于未來統一匈奴,那就是漢朝的勁敵。而呼韓邪單于正是郅支單于統一匈奴路上的最大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鑑於此,一旦呼韓邪投靠漢朝,漢朝必定會扶持相對弱勢的呼韓邪單于,在草原上鋤強扶弱,維持政治均勢,讓兩單于互相爭鬥,阻止郅支單于統一匈奴部落。這才符合漢朝的根本利益。
所以說,從不管是從呼韓邪的個人利益出發,還是從漢朝的政治利益出發,呼韓邪單于投靠漢朝,都是一件雙贏的事情。
三、群臣為什麼反對呼韓邪投靠漢朝?
1.呼韓邪沒有退路,臣下有
王是王,臣是臣,從來只有投降的臣,沒聽說過投降的王,懸崖勒馬是臣,懸崖不勒馬是王。呼韓邪失敗了,並不意味著下屬的失敗,王失敗了會成王敗寇,而這對於臣子來說,只不過是換個主人效忠而已。
2.官僚永遠誰贏幫誰
呼韓邪窮途末路之下,投靠漢朝,為的是獲得漢朝的扶持,依靠漢朝的力量制裁郅支單于,從而求生存謀發展。
但呼韓邪單于的臣下並不這麼想,此時郅支單于強而呼韓邪單于弱,按照官僚集團誰贏面大幫誰的特性,這些臣下此刻最希望的就是,呼韓邪單于馬上和郅支單于正面硬剛,自己好吃裡扒外,待價而沽,把呼韓邪賣個好價錢,從而順利的討好新老闆,維持原有的政治權力。
3.投靠漢朝不符合匈奴貴族利益
如果呼韓邪單于單于投靠了漢朝,必定率領部落全部南下,傍塞而居,諸位大臣們因此離開了自己的領地,就好比魚離開了水,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壤。
同時,漢朝也必將派遣特使插手匈奴內部事務,幫助呼韓邪穩定王位,共同對抗郅支單于,到了那時,呼韓邪單于原來的下屬,權勢全無,也就失去政治話語權了。
西漢匈奴形勢圖&呼韓邪單于留居處
呼韓邪單于投靠漢朝後,《資治通鑑》是這樣記載的:
單于自請「願留居幕南光祿塞下;有急,保漢受降城。」
漢遣長樂衛尉、高昌侯董忠、車騎都尉韓昌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詔忠等留衛單于,助誅不服。
又轉邊穀米糽,前後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
呼韓邪向漢宣帝請求,希望留居漠南光祿塞下,遇到緊急情況,可以退入受降城自保。
漢宣帝派遣長樂衛尉董忠,車騎都尉韓昌率領一萬六千騎兵,和邊關數千騎兵一起送呼韓邪出塞,同時命令董忠留在呼韓邪身邊,專門誅殺不服呼韓邪單于的人。
又轉運糧草救濟呼韓邪部落匈奴。
呼韓邪接受漢朝兵糧兩方面硬控,自然聽命於漢朝,原來的屬下自然就失去政治話語權了。
四、遊牧民族亡我之心始於呼韓邪
從此以後,不可一世的匈奴,由兇猛的獅子,進化成溫順的大貓,直到西漢滅亡,北境再無匈奴之患,邊塞牛羊遍野,人民安居樂業。
但遊牧民族由於久留塞內,逐漸民族融合,見識到了農耕文明的先進性,從此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內心慢慢產生了拋棄放羊生活,轉變為農耕民族的念頭,對中華文化的向往日益加深,甚至慢慢產生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想法,產生了霸佔這片土地的非分之想。
正是由於南匈奴久居漢地,生活方式的轉變帶來的是生活質量的顯著提高,再也不願意到天寒地凍的冰天雪地之中刨食,這種心態的轉變擴散到塞外的其他胡人之中,饞南匈奴這種生活方式的胡人越來越多。
北方遊牧民族對中原的戰爭策略,從此也由掠奪資源轉變為霸佔土地,五胡亂華的種子從此播種在了胡人們的心裡,饞這片土地的異族從此越來越多了。
因為看見了南匈奴的幸福生活,每當中原政權弱小之時,北方的遊牧民族總要南下,從此賴在中原不走了,思想包容的,主動融入到漢族當中去;思想僵化的,則依靠武力上的優勢,展開殘酷的種族清洗,華夏文明數次因此險遭滅頂之災。
五、強者生,弱者死。
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漢宣帝做錯了?並不,一代人解決一代人的事,漢宣帝並不能做西晉八王之亂的主,也不能做兩宋的主,更不能做滿清入關的主。
唯一能夠解決問題的只有當代人,遊牧民族對農耕民族的戰略轉變,遲早是會來的,只是什麼時候來的問題。
這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無法迴避,沒有漢宣帝接納匈奴,也會有後世君主去做這個事。
為什麼胡人在漢宣帝手上溫順得像只大貓,而到了八王之亂以後,遼金蒙古時期、滿清時期,卻轉變成吃人的老虎?
因為強弱形勢不一樣了。在一個強大的、統一的中原政權面前,塞外的異族就溫順得像只大貓,在一個弱小的、分裂的中原政權面前,塞外勢力便會搖身一變,成為吃人的老虎。
只有變得更強,保持更強,才是一個民族立足的根本,而並非是寄希望於外界,希望異族不眼饞。
沒人饞,說明這個民族不行,就好像遊牧民族雖然戰鬥力高,但農耕民族永遠不饞遊牧民族一樣。有人饞,但不敢,才是一個民族繁榮昌盛的象徵,饞的是生活方式,不敢是因為打不過。
如今漢族依舊在,可見當年的匈奴、突厥?是他們不夠強嗎?並不,是他們的文明相對太落後,而不管是什麼種族,什麼膚色,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永遠擋不住的。
他們中的個人,都逐漸主動融入到了其他他們更嚮往的民族當中去,原來的民族,自然也就只剩一個留在史書上的符號了。
只是這個過程,充斥著掠奪和殺戮,剝削與壓迫,鮮血和眼淚。那些民富而國弱的政權,都被遊牧民族逆向融合了,因為他們太弱,在異族的掠奪和殺戮中灰飛煙滅了。
而一個強大的文明,卻會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更堅韌,更有凝聚力,更有憂患意識,更有鬥爭智慧。
只有這樣,才能在歷史殘酷的民族融合中,變得更強,成為永遠的磁體。
生活水平決定文明程度,大炮口徑決定真理範圍。一個強盛的民族,就應該民富國強。
漢宣帝時期,人民生活水平達到了有漢以來的空前絕後水平,顯著高於周邊地區,因而異族嚮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故而異族溫順,所以說孝宣中興,是漢朝的綜合國力的巔峰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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