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林在《悲劇意識》的作者序中,開篇就點題說了一句十分複雜,但一語道破悲劇本質的話:
「生命悲壯性是由人類既有生存發展的強烈願望又沒有達到目的的可靠能力,只能憑藉追求生存發展的意志和有局限性的能力冒險在世這一生存處境決定的。」
這句話有些拗口,但概括起來就是:人類很想做出一番事業,但自己的能力有限,只能憑藉「去做」(to do)的意志支撐自己去闖蕩,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們只能向前走,畢竟除了死亡,我們只有這一條路。
作者認為人類想要幹成很多事,但限於自身的有限性,又無能為力,其實這就是悲劇。以生活中的現象為例,小明想在數學考試中得100分,但總是無法理解幾個公式,一直無法得償所願;
小王想成為網文大神,但自己文筆不好,平時還要上班,沒時間也沒有精力動筆,只能作罷;小李在上海工作,父親生病在老家,彌留之際想要見兒子一面,然而小李因為公司的重要會議,錯過了跟父親的告別,他餘生只能獨自背負著遺憾;
老張是探月計劃的工程師,他想要在月球上建立我國第一座有人科考基地,但目前技術和財力不允許,他本人也面臨退休,心願無法實現,只能望月興嘆。
所有這一切,不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胸懷宇宙的大事,人類都陷於力有不逮的困境中,這自然而然讓我們想到了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一位被懲罰的人,他受罰的方式很特殊:必須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每次當他大汗淋漓地到達山頂時,巨石又滾回山腳,他必須再次將石頭推上山,如此永無止境的重複。
西西弗斯為啥受罰呢?因為他被譽為大地上最聰明的人,當死神桑納託斯來找他時,他不講武德,騙桑納託斯帶上鐐銬,由於死神不見了,人間再沒有人進入冥界,人類停止向冥王哈迪斯獻祭。
小小的人類要翻天,作為神的宙斯就生氣了,讓二百多斤的奧林匹斯大力士戰神阿瑞斯去釋放桑納託斯,桑納託斯脫下了鐐銬,「啪」一下,很快啊,立即帶走了西西弗斯的靈魂。
西西弗斯臨死前叫妻子不要向哈迪斯獻祭,別把自己埋進土裡,哈迪斯及冥後珀爾塞福涅等不到獻祭,西西弗斯就說:沒埋進土裡的不算死人,你放我回人間,我叫妻子獻祭後再回來。實際上,西西弗斯騙了哈迪斯,他沒有返回冥界,哈迪斯又派桑納託斯去偷襲西西弗斯,這一回西西弗斯大意了,沒有閃,被帶走了靈魂。
由於西西弗斯太狡猾,他被判要將大石推上高山頂,每次他用盡全力,快要到頂時,石頭就會重新滑回地面,他又得重新推回去,幹著無止境又沒希望的無用功。
西西弗斯其實就是人類的代表,他縱然聰明狡猾,卻受宙斯、哈迪斯、乃至桑納託斯的管轄,即便智冠人間,仍然無法逃脫天地的束縛,這其實就是個人願望的宏大和個人能力的局限之間的矛盾。
然而,在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中,西西弗斯沒有屈服,而是選擇反抗,面對「既定的命運」,西西弗斯有了另一種自由意志(free will)的發揮:既然無法改變現實,那就調整心態。於是,在命運不講武德式的安排下,他雖然日復一日地推大石頭,但不再顧影自憐,擺脫了永無止境又絕望的受害者形象,而是接受了外在的命運:如果天天推石球,那就推吧!不僅如此,還要推出風格、推出特點、推出快樂!
西西弗斯克服外在無力改變的困境,使用得是調整心態的方法,他在一遍遍推巨石的過程中,體驗到了自己的力量、勇氣,使自己無意義行為的空虛感,被生命的韌性所填滿,從而找到了人生自由和價值。那種在絕望中反抗,苦中作樂的精神,讓他擺脫了命定的悲慘。
宙斯、哈迪斯乃至一切不可控的「主導者」,懲罰西西弗斯的目的,就是通過一遍一遍的失敗以及對自己的懷疑,讓西西弗斯體會痛苦,然而,當西西弗斯在推石頭的過程中,猛然發現每一次推球都有新收穫時,雖然下山偶爾還是會感到悲傷,但也能感到快樂和期待。
一旦他感受到快樂,宙斯、哈迪斯乃至一切不可控的「主導者」的計劃就破產了,西西弗斯身處於悲劇之中,但他拒絕成為一個悲劇。
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跟西西弗斯一樣,我們的生活有時候看上去荒誕不羈,日復一日的生活就好像在推石球,然而,當我們反覆推石球的時候,展現出生存的決心和不可抑制的活力,那麼生命就有了意義,我們就如同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由悲慘命運的受害者,變成了與命運抗爭並最終覺醒的勝利者。
每個人都是西西弗斯,作為人類,我們力量不足,受到外界擺布,一遍一遍地推著大石頭上山,但只要在推石頭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己的生存意志,展現出不妥協的豪氣,那麼即便無可避免地倒在推石頭的路上,在閉眼的那一刻,也能嘲笑宙斯、哈迪斯乃至一切不可控的「主導者」:你們失敗了,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