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末到西漢初是中原騎兵發展的第一階段,在此期間中原騎兵照搬了遊牧族的「騎射」戰術,同時結合中原以步兵為主力的特點,由騎兵承擔偵察、警戒、破襲軟目標等輔助性任務,形成步兵為主、騎兵為輔的格局。但在西漢對匈奴的遠徵中,漢軍步兵難以派上用場,只能以騎兵為主力。為對抗騎射技術高超的匈奴騎兵,漢軍騎兵開始嘗試進行衝擊作戰,由此開始了騎兵戰術的重大轉型。
常彧已注意到,漢代畫像石中有衝擊、騎射兩種職能的騎兵並存,他結合西方戰史研究了兩種騎兵的特點。
從戰國到漢初的戰爭主體都是中原政權,作戰雙方的兵種、戰術手段、作戰思想、後勤保障和戰爭動員形式都基本相同。本書將這種戰爭統稱為「同態戰爭」,此時「同態戰爭」的基本特點是:
(一)兵種戰術方面:以步兵為主力、車騎兵為輔助。
(二)後勤與動員方面:在後方向編戶農民徵收糧賦,轉運到前線維持戰爭。
(三)作戰思想方面:徹底消滅敵方兵力、統帥及政權,佔有其土地和民眾。
《六韜》全書反映的正是這種同態戰爭模式。西漢建立後,中原地區實現了統一與和平,這種「同態戰爭」趨於消失。但幾乎同時,北方草原的匈奴族崛起。秦王朝時蒙恬北徵佔領河南地(河套地區),導致當時的匈奴族單于頭曼「不勝秦,北徙」,後又乘秦末戰亂、邊防內斂之機南遷到河套內。其時正當劉邦項羽戰爭方酣,中原無暇北顧,頭曼之子冒頓殺父奪權,四出徵伐,迅速控制了從遼東綿延到河西、西域的廣大地域,中原周邊的遊牧族、半遊牧族如東胡、林胡、樓煩、白羊、西戎等都融匯到匈奴人當中,個別民族如大月氏、烏孫則被迫遷徙遠遁。這是中國北方草原的第一個統一的遊牧族王朝,幾乎與劉邦漢王朝同步建立。
中原與草原王朝的初次相識以戰爭為開端。漢朝的開創者們能參照的,還是戰國末期、秦王朝對遊牧族攘外開邊、分而治之的局面;冒頓單于靠騎射吞併諸多遊牧族之後,也在想用同樣的方式佔領漢地。
雙方間首次大戰由韓王信叛漢投靠匈奴引發。首先,匈奴騎兵在晉陽城下與灌嬰、公孫賀率領的漢車騎部隊遭遇,在汾河谷地遭受了一系列挫敗,遂撤回代北草地(也可能是遊牧族傳統的佯敗和誘敵深入戰術)。劉邦率車騎兵快速追擊到平城,卻被匈奴騎兵主力圍困在白登山長達七天之久,但匈奴也未貿然進攻,雙方最終通過外交手段罷兵。此戰之中,匈奴騎兵極大的機動性和不可捉摸性,給漢軍帶來了全新的觀念衝擊:敵一旦撤退就難以捕捉;漢軍正在追擊搜尋之際,敵主力卻突然出現實施合圍。另外,代北嚴寒的冬天漢軍也難以適應,追擊過程中有二三成士兵被凍掉了手指、腳趾。
但對匈奴來說,漢軍也是一個全新的、棘手的敵人。以往史家多站在劉邦漢朝的角度,認為白登被圍、斷糧七天已經是不可忍受的挫敗,卻未能從匈奴人的角度設身處地考慮:在已經合圍漢軍的情況下,為何不能順勢將其全殲?答案可能在於漢軍習慣的密集步兵戰術:即使劉邦身邊的漢軍大多是車騎部隊,但面臨匈奴合圍時,他們也會採用步兵紮營、構築壁壘的做法防範敵軍突擊,用陣地戰抵消敵騎兵的機動優勢。習慣於馬上射箭的匈奴騎兵無法強攻漢軍的壁壘,加之漢步兵主力正在趕來救援。擅長騎兵偵察的匈奴人肯定掌握了漢援軍的動向,所以冒頓單于最終決定放劉邦等與其主力匯合,實有其不得已的原因。對匈奴騎兵來說,以步兵為主力的漢軍是看得見、追得上、圍得住,但就是咬不動、吃不下。雙方都遇到了缺乏前例可循的「異態戰爭」,都在尋求解決之道。
在戰術層面,中原的軍事家對於匈奴「非正規」的騎兵遊擊戰術並不陌生,因為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革已是學習遊牧族戰術。劉邦等漢初君臣面臨的新問題,是冒頓單于剛剛建立了大一統的草原帝國,以往各遊牧族互相劫掠混戰的力量被整合起來,對中原形成強大的軍事威脅。要理解這一威脅,就不能只看到來自草原的胡人騎兵,還要深入了解遊牧民族的經濟形態、生活方式。
匈奴人兼營遊牧和狩獵以維持生計,「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每個壯年男子都是天生的騎射戰士,所以草原地區雖然地廣人稀,總人口比農業地區少得多,但冒頓的匈奴帝國仍有「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在劉邦的白登之圍中,冒頓甚至集中了四十萬騎兵。但在這種「全民皆兵」盛況的另一面是,匈奴人並不能一直維持這樣龐大的戰鬥力。莊稼生長規律造成了農業社會季節性的農忙、農閒生產周期。草原畜牧業也有自身的季節性周期: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馬、牛、羊等各種牲畜集中產仔的季節,此時牧戶都忙於為生產中的母畜接羔,還要將畜群從越冬地趕往春夏季牧場,讓剛剛經歷過嚴冬、變得瘦弱的牲畜吃到新草。這時多數牧民勞動力都要在牧場勞作,無法從軍形成戰鬥力。只有到秋季之後,牲畜已經吃得肥壯,幼畜也基本長大,青壯年勞動力才能從牧場中脫身,集中起來聽從首領召喚。所以匈奴人舉兵的季節都在秋冬。《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習俗:「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參加正月和五月集會的都是「諸長」即部族首領,但秋天的大會就是所有牧戶都參加的盛大節日了。《集解》引《漢書音義》曰:「匈奴秋社八月中皆會祭處。」從這時到翌年初春才是真正的「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草原帝國處在動員程度最高、對外威脅最強的階段。
《史記·匈奴列傳》又云:「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這個習俗寬急的背後,也是草原畜群的季節周期律。在秋冬季節集中起來的牧民會進行集體狩獵,這時的野獸和家畜一樣正處在準備越冬階段,肥壯且毛皮厚實,最有價值。有時,這種狩獵會集中數萬騎士,圍攏數百萬獵物,規模之宏大不亞於一場白登之戰。冒頓統一草原之後,這種大規模狩獵隨時可以轉變成對漢地的劫掠。漢文帝時,晁錯向朝廷獻守邊備塞之計,他提到,遊牧族經常流動到漢朝邊境狩獵,一旦發現漢軍戍卒不多,就立刻把狩獵變成侵略:
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漢初文帝、景帝時曾多次集結重兵防禦匈奴,但每次主力趕到時,匈奴人早已飽掠而去。經過戰國兼併戰爭、楚漢戰爭等等,中原王朝的戰爭機器已經習慣了對抗和自己兵種、戰術完全相同的敵人,對這種狩獵和劫掠隨時切換的生活—戰爭模式幾乎無暇應對。晁錯說:「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正反映了這種無奈局面。但對於匈奴人活動的基本季節性,當時漢人也有所了解。比如此後不久晁錯的另一個上書就說,由於漢文帝剛拒絕了與匈奴和親的提議,這個秋天到冬天匈奴肯定會來進犯,應提前準備加以防範: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矣。欲立威者,始於折膠……(注引蘇林曰:「秋氣至,膠可折,弓弩可用,匈奴常以為候而出軍。」)對於遊牧族在秋冬季發起戰爭的習慣,中原人越來越有深刻的認識。漢武帝時調任李廣為右北平太守防禦匈奴,詔書稱:「將軍其率師東轅……以臨右北平盛秋。」就是防範匈奴人在秋季發動襲擊。到天漢二年(前99年),漢武帝派李廣利、李陵分路出擊匈奴,強弩都尉路博德負責接應李陵部。路博德不願執行這個任務,遂上書稱「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臣願留陵至春」,待來春再行出擊。但漢武帝否決了這個意見,命李陵部九月出發。這恰恰是匈奴人已經集中兵力的季節。李陵等行軍一個月深入匈奴,果然被合圍而全軍覆沒。漢宣帝時,西部羌人與匈奴聯絡,準備起兵反漢,老將趙充國也向朝廷建言防備,不然「到秋馬肥,變必起矣」。伴隨著對匈奴人戰術熟悉的過程,漢軍也在總結應對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