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上一期(點擊回顧)的大阪咖啡館vol.1獲得了大家的好評,所以Veeka馬不停蹄地拜訪了一家在大阪近郊的有趣咖啡館,進入了一個昭和年代文藝青年的世界。
在關西的八尾市,有著一間名為「THE MUNCH」的珈琲専門店,他家的一款咖啡,竟然售價10萬日幣一杯(約人民幣6600元),一度成為了日本咖啡界熱議的話題。帶著許許多多的疑問,今日就去拜訪一下「THE MUNCH」一探究竟吧。
🇯🇵
Veeka
定居大阪的生活方式專家
視美食為生命的酒店CEO
從大阪的梅田驅車前往八尾市,彎彎繞繞了50分鐘才抵達。車載導航顯示的18公裡居然有開了80公裡般的錯覺。泊完車,很快便找到了這間「THE MUNCH」。
出乎意料,這居然是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鋪。紅磚外牆的兩層建築,一側的牆麵粉刷成亮眼的明黃色。「始創於1981,只做咖啡的店」 外牆上的大字顯得格外醒目。
店鋪位於一樓,樸實的過分,一時間讓人有種想打退堂鼓的衝動。如此簡單的門面對得起售價10萬日幣一杯的咖啡嗎??咬咬牙,還是硬著頭皮推開了店門。推開門的一瞬間,芳醇的咖啡豆香撲面而來,是一種讓人招架不住的幸福感。
連問了兩遍都不見人影,正猶豫著,「吱呀~」店內一道小門被推開了,矯健的身影三步並作兩步朝這裡走來,他一邊用紙巾擦著溼漉漉的手一邊說
「「剛才去廁所了呢,挑喜歡的座位隨便坐哈~」(笑)。」
這便是「THE MUNCH」的老闆,田中完枝(Tanaka Kanji)先生。
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詼諧感和猝不及防的幽默方式出場,一掃我所有的忐忑不安。
也許是工作日的緣故,店裡並沒有其他客人。於是我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緩緩巡視了一番店內的布置。
十幾張深慄色的木頭桌椅,泛黃的白色牆紙;店中央放置著一臺年代久遠卻極為搶眼的德國重型機車;右手邊是烘焙和製作咖啡的小廚房和收銀臺;專業的大型冷萃咖啡壺沿著牆面一字排開,將整間店鋪塞得滿滿當當。
甚至還有好多藏品級別的德國Meissen瓷器和法國Baccarat水晶杯,看得人眼花繚亂,宛若置身於日本的某間小美術館中。
大阪的初夏悶熱潮溼,田中先生先將盛有冰水的Baccarat水晶杯和Menu遞了過來。在表明了來意之後,田中先生大方地侃侃而談起來。
原來他出生於40年代的上海,這簡直是緣分!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小囡,我激動地趕緊和他握了握手(笑)。在1945年時,他回到了日本三重縣;3歲時隨父母輾轉搬去了大阪;之後因為大學入學而又搬去了東京。
那些年的東京正值學生運動時期,父母無法忍受荒廢著學業且整日裡淨是搞學生運動的田中,一怒之下與他斷絕了親子關係。無家可歸的田中便藉此和喜歡的女孩子開始了同居生活。
然而同居生活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順意。依舊投身於火熱運動的田中,不多久就同另外幾個激進學生一起被抓進了局子。出來後,同居女友早已棄他而去,而身邊僅剩的一點錢沒幾日就花了個精光。
迫於生計,田中不得不開啟了送牛奶、送報紙的打工生涯。他慢慢憶道:
「當時只想著多賺一點錢,每天便發了瘋似的送牛奶送報紙,連吃飯都不顧了。短短3年裡就賺了250萬」(等同於現今的1800萬日元,約等於126萬元人民幣)。
隨後他帶著這些積蓄回到了大阪,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牛乳屋,做了幾年後又開了一家分店。差不多在牛乳屋這個行業裡打轉了10年,他毅然決然地賣掉這2家鋪子的經營權。隨之毫不猶豫地掏出一半積蓄,購入了一臺德國製造、1200cc的MUNCH重型機車(全世界可只有5臺,日本僅此1臺)。
田中心想著:這麼厲害的機車一定要讓更多的人看到才好。思前想後,不如開一間咖啡店吧,於是「THE MUNCH」問世了。(哈!原來這就是店名的由來。)
看著Menu上幾十種咖啡,最後還是點了「推薦」。
田中:「這樣的話,不如試試「瑰夏Demitasse」?」
瑰夏是一種頂級的咖啡豆品種。
Demitasse是形同玉露般的萃取方式。在法語裡是一半的意思。
田中:「現在要開始哲學式的咖啡表演了,差不多需要30分鐘,好事多磨。」
「咔啦咔啦咔啦」 田中邊磨著豆子,一邊滔滔不絕,而我則聽得入神。
「剛開「THE MUNCH」的時候,店裡的咖啡可不像現在這般:既不是什麼高級的品種,也沒有任何特色,就連現在整間店鋪使用的Meissen瓷器,當時可都是一件都沒有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每天都爆滿啊。」
田中用一種誇張的語調說。
「當年我家的咖啡賣得是真便宜,二百日幣就可以喝上一~大杯」
他用誇張的手勢比劃給我看。
「但那時候來店裡的客人除了周邊的學生族,另一波人則是喜歡騎機車的暴走族。如此這般,其他的客人都嚇得不敢進店啦。」
田中歪著頭笑道
「開業後的15年裡,這間店漸漸地變成了暴走族們的據點。」
「這樣可不行啊,學生們總有一天會畢業離開這裡。學生們不來了,近鄰也不敢來,若是哪一天暴走族們都被警察帶走,那這間店可真的要關張大吉咯。」
田中目不轉睛地盯著法蘭絨濾鬥,一滴滴地緩緩注入熱水。所以自那一刻起,田中內心深處的一個執念慢慢萌芽,那便是要將「THE MUNCH」改變成一家真正的、獨一無二的咖啡店。提供別家沒有的、好喝的咖啡。
於是,他帶著他的執念,走訪了幾乎整個日本,試喝了近千間咖啡店之後,偶然一次在東京的一間名為「CAFE DE L』AMBRE」的店裡找到了答案。「CAFE DE L』AMBRE」 是位於東京銀座,創業70餘年的老牌咖啡屋。
田中:「那是我當年為止喝過的最好喝的咖啡,當下我就迸發出了靈感。」
原來L』AMBRE與其他咖啡館不同之處就在於豆量。普通的咖啡館,通常製作一杯咖啡需要的豆量差不多是8-12g。而L』AMBRE則是18g。
田中:「只萃取豆粉前半的精華,如此奢侈的操作,咖啡才會毫無雜質,濃鬱又好喝。」
田中又緩緩注入幾滴熱水後道 :
「你看,我家現在的豆量遠遠超過了L』AMBRE哦,依照菜單上不同品種的咖啡,豆量至少從30g起。當年在L』AMBRE喝到的咖啡至今令我懷念和感動。所以那時候便暗下決心,「一定要超過他」。」
從L』AMBRE得到靈感後的田中,決定使用最高級的咖啡豆,通過自家烘焙和研磨萃取出超級濃鬱美味的咖啡。他反反覆覆地琢磨和研究技法,在不停失敗中汲取經驗。沒有在任何一家咖啡館打過工的田中,僅憑藉著對咖啡的執著和一腔熱血,開創了只屬於他自己的咖啡獨學。
「要開創獨特風格,絕不是僅僅增加豆量那麼單純。」
田中又往濾鬥中注入幾滴熱水,隨後說道:
「烘焙豆子可是個講究活,被我烘壞的豆子可以填滿這整間店鋪啦,哈哈哈哈」 田中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 「時間長短,溫度控制,溼度調整。。。。哎喲不能再多說了,我說太多了啦。」
看著面前這位年逾80的老小孩,我不由得也跟著笑了起來。
「做咖啡就如寫詩一般,我從16歲起就開始創作詩歌了。」 田中從櫃檯拿來一本厚厚的舊詩集 「我認為,我現在製作的每一杯咖啡就和我寫得詩歌一樣,有著太多的執念和理想。」
放在我面前的這本舊舊的手作詩集,正是田中先生16歲時的著作《16歳のポエム》。年輕時的田中,不僅帥氣英俊,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將自己寫詩的才華化作雨水灌溉萬物。
那時的他極度迷戀詩人中原中也的詩歌。幾十年來,他一直把中原中也的詩集『山羊の歌』(初版發行,有作者的親筆籤名)裝飾在櫃檯上。田中打開自己的那本詩集,一頁一頁,緩緩地翻著。
「詩人常會說出令人們意想不到的話,即便人們再如何思考,也無法企及。小說家如果思考一下,也許可以說出馬馬虎虎的句子。但是,詩人的言語,是凡人們無論怎麼思索都說不出來的。」
「所以,我要做不平凡的咖啡,就如我愛的詩人那樣,作詩與做咖啡,確實有太多的通性。」
說話間,瑰夏Demitasse終於萃取完了。落到杯中,那些許粘稠的,純黑色液體泛著微微的光茫,香氣和熱氣不斷散發。
「好了,喝了它你定會感動的。」
「因為這是一杯看得見的詩,會跑的詩,可以喝的詩。」
田中自信滿滿地說著,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地緩和。經過了30分鐘地悶蒸和萃取,水滴鑽過猶如細沙般的咖啡粉末。這儼然已不是一杯單純的咖啡。它的香味,色澤,口感,所有的故事都交織在一起。如同詩歌一般,令人著迷。
小心翼翼地端起咖啡杯,衝進鼻腔的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咖啡香。更像是在品紅酒般地陶醉。抿了一口,黑色液體進入口腔的瞬間,攻城略地。
說不出來,那種複雜的,且又細膩的口感。就好像小宇宙爆炸般,各種原子中子質子瞬間毫無章法地碰撞起來。
甜味,酸味,苦味,焦香,美味,厚實感,綿密感,質感,荊棘,果實,純可可。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擴大至無窮無盡∞.它猶如管弦樂隊的交響曲般,踏著鼓點,伴著和音,與時間一起協奏變化著。
這的確是,看得見的詩,會跑的詩,可以喝的詩!
在這一瞬間,言語盡失。不知道該用什麼恰當的詞彙去描述,起了我一身的雞皮疙瘩。這不是咖啡,這是藝術!陶醉在咖啡中的我全然忘記了對面田中先生的存在.
萃取過的咖啡粉末,可以製作美式進行第二遍萃取。田中不知何時又從柜子裡取出一隻Meissen的咖啡杯,開始給我製作第二杯美式咖啡。
「您家的瓷器好美啊,因為我也有在收集Meissen,真是鬥膽了才敢與您這麼說的。」(笑)
「哈哈哈哈,無妨無妨。正因為喜歡一件事到了極致,就會喜歡上同他關聯的事。」
田中先生一邊做著咖啡一邊道:
「如果能用 讓味道變更好的器具來盛咖啡,豈不美哉。」
「其實,器具不單單起到裝飾的作用,更多時候,它和食物起到相互輝映的效果。」
田中先生指著柜子裡的鎏金Meissen道 :
「眼睛享受了,味覺也會跟著提升。而與咖啡最搭的(器具)肯定是瓷器了。茶道的話,就得是陶器。」
田中先生店鋪的柜子裡,安靜地躺著一組1730年制的染金彩花鳥紋樣的咖啡杯碟和茶葉罐。現如今,這一杯一碟的售價高達500萬日幣(約人民幣33萬元左右)。哪怕是日本的美術博物館也沒幾件這樣的藏品吧,笑。除了這款稀有珍貴的杯碟,「THE MUNCH」的其他瓷器皆是高級貨,用田中先生自己的話說,這整間的店瓷器加起來,可以在大阪市中心買下一棟小樓了。
正品著咖啡,我的視線被一樽小木桶吸引了去。
「哦,差點忘了這個了。」
田中用力地搬起木桶放在我的鄰桌:
「你猜,這一桶自然發酵的咖啡,有幾歲了。」
我不解地搖搖頭。
「20歲。」
田中取來一對鎏金碟勺:
「菜單上那一杯10萬日幣的就是這個。」
說罷,他擰開角閥,濃黑的咖啡汁液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金色湯匙中。
「這可是「THE MUNCH」的鎮店之寶哦。」
田中得意道 :
「1kg的豆子兌100cc的水,用我獨特的低溫自然發酵法,讓它沉睡20年,自然熟成。當然我家還有30年的自然發酵,只不過還沒睡醒啊哈哈」。
「這每一滴都是我的心血,試試吧,菜單上這一勺兩千日幣,今天免費招待你。」
田中將金色的小勺推至我面前。
拾起金色的湯匙,淺嘗即止的瞬間,口中的小宇宙再一次爆發了。不同於剛才的悶蒸手衝,低溫自然發酵20年的咖啡,宛如醇厚的紅酒般撞擊著味蕾;但又不似酒精般的直截了當,迴蕩在口中的是溫暖,是愛慕,是親情,是詩歌。
店內陸續進來幾組客人,田中先生也開始在各桌間穿梭忙碌起來。我用指尖描摹著杯口,回憶著田中先生的字字句句。斟酌回味。
「世界第一的咖啡。」
「世界第一」這樣的話未免顯得太過主觀。
但是,這裡的咖啡絕對是無可厚非的ONLY ONE!
「真·咖啡」
在「THE MUNCH」,你能喝到這世上僅此一杯的咖啡。是的,顛覆了傳統概念中的咖啡,讓人從原點奔向終點,又返回到原點的體驗。
「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來這裡,喝我做的咖啡。」
執著地製作著每一杯咖啡的田中先生;依然在有感而發寫詩的田中完先生;每天工作21小時的田中先生;遇到知己便收不住話匣子的田中先生。。。看著在店裡忙碌穿梭的身影,我不由得感嘆:
人生如同詩歌,有該愛的人,也有該恨的人。
咖啡亦是如此。
既有濃香的一面,也有苦口的一面。
只有當這兩種滋味相互交融,才是美味的真諦。
喜歡也是,討厭也是。
當然,被酸甜苦辣緊緊包裹著的愛,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