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燮林 口述 上海通志館
下文選自 上海通志館、中國桌球學院合作項目《國球之「搖籃」:上海桌球名將訪談錄》(復旦大學出版社)。
張燮林(中):「桌球外交」的非常記憶
「文革」中,體委裡面也分成了兩派,一邊是毛澤東思想兵團,一邊是造反大隊。我是屬於造反大隊的,反正大家都沒有什麼事可幹了,訓練停止了,食堂也停掉了運動員的夥食。可能桌球隊太有名了,一會兒《體育報》的造反派過來聊聊,一會兒體院的造反派過來談談。體院的那個頭頭叫劉長信,大談自己的革命造反精神。有時候,我們也就跟著出去,比如清華大學的造反派批鬥「彭羅陸楊」,那個場面很大,還加上推出了王光美,王光美的那個用線串起來的桌球項鍊,就是到我們隊裡來拿的桌球,目的是讓人聯想到王光美訪問印度尼西亞。
我們有時候會到基層打表演賽,這叫為工農兵服務。我們桌球隊也分成了兩派,就是這派歸這派表演,那派歸那派表演。去工廠和部隊比較多,去學校不多。一般總是先跳一下「忠字舞」,再打球。毛主席 「最高指示」下來,不管是幾點鐘,我們都要集合出去遊行,遊行就是一邊走,一邊跳,大家都是這個樣子嘛,所以也沒有什麼臉面拉不下來的事。唯獨周蘭蓀不跳,他有點小心計,他說他來舉牌子。遊行從訓練局出發,一直到東單,到天安門,再從前門回來,兜一大圈子。其實,並不是只有我們桌球隊出去,桌球隊只是小小的一部分。全體委的人,包括《體育報》的、體委機關的、訓練局的,反正這條體育館路上的單位都要去遊行,人多得不得了。
軍管以後,桌球隊曾到山西長治的「五七」幹校去勞動。不久,上面通知我們回京,大概有新的比賽任務了。這一次是到瑞典參加斯堪地那維亞比賽,因為每逢世界大賽之前,中國代表隊都要去瑞典、芬蘭等地打一打,摸一摸底。說實話,我們那時候去啊,是兩眼一抹黑,因為我們已經停訓幾年了,只知道現任單打冠軍是日本的長谷川,對於世界桌球運動的發展方向究竟是什麼、水平怎麼樣,完全不清楚。到了那邊以後,才發現匈牙利隊弧圈球非常厲害,莊則棟上去打就感到很困難了,他總覺得球拍彈性大了,實際上是弧圈球衝力很大,旋轉很強。為此,莊則棟還在球板後邊摳掉一塊,以減輕彈性。反正這次出訪成績也不太理想。我在那邊也打輸了,是輸給丹麥隊的一個長著大鬍子的人,因為沒有碰到過這麼轉的弧圈球。所以後來他們老講我的笑話,說張燮林輸給人家老大爺。
接下來就是考慮在名古屋舉行的第31屆世乒賽了。
關於這屆世乒賽到底去不去,周總理叫桌球隊進行討論。記得一共討論了兩次,有一次討論的範圍還比較大,北京體院的那些造反派也參加了。說法五花八門,各種意見都有,什麼桌球是群眾性的,什麼這是錦標主義,什麼以後打球看好時間,我跟你打10分鐘下來,再換兩個人打10分鐘。我們聽著都在笑,造反派根本不懂桌球的遊戲規則啊。當然,大多
數人還是支持去的,因為我們都有一個為國爭光的念頭。那時候討論完了都要寫《簡報》,《簡報》先報到體委,體委再往上報。
討論參加第31屆世乒賽名單的時候,團體沒有我的名字,單打、雙打、混雙三項準備報我的,後來研究來、研究去,最後把我的單打去掉,由周蘭蓀來代替我。至於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後來周蘭蓀擔任女隊教練,我是教練組長,大家都會講上海話,就這麼談起來了。我問周蘭蓀,「本來第31屆單打報我的,後來聽說你講了一句話:包打一條線」。他說,「老張,我真的沒有講過」。所以這個就沒法查了。結果,本格森是那屆的單打冠軍。我在瑞典是贏了本格森的,他力量不大,我肯定能 「拿下」他。單打沒有報我,雙打本來是報我跟梁戈亮的,我也搞不清楚教練員的策略,後來讓莊則棟跟梁戈亮配,最後我就只剩跟林慧卿的混雙了。
這樣一來,備戰時各方面的訓練,比如安排對手、熟悉弧圈球,都輪不到我了,因為主要的陪練選手要跟團體和單打的主力陪打了。我只能跟下面一般的對手練練。到了日本以後,我就把拉弧圈的刁文元找來,我說,你不是要陪主力隊員練球嘛,那咱們早一點去球館,我跟你練個十來分鐘。因為那個時候鋪天蓋地的都是弧圈球,既然報我打混雙了,我就要儘量打好,也是對林慧卿負責。
後來公布比賽程序和抽籤名單,規定混合雙打的金牌先打先發,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其實這是日本隊的戰略方針。東道主為什麼這麼安排呢?自有他的道理。我們的配對大概就是四對,第一輪上來,整個場子裡面都是日本的混雙選手,就是打 「人海戰術」嘛。日本隊想把這個冠軍拿下來,以鼓舞士氣。我對林慧卿說,咱們一輪一輪打下去,堅持打到最後。最後是我們得了冠軍,決賽勝了羅馬尼亞與南斯拉夫選手的組合。拿了冠軍以後,要發獎,回答記者的提問。這時軍代表來找我,他說,小張啊,你要說這是「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的勝利」。所以我一上臺,不管你底下提什麼問題,我一開口就是先把這句話說出去了。這在當時並不奇怪,因為那時的歷史環境就是這樣的。
我跟林慧卿的混合雙打一路打上去是很順手的,這個不瞞你們說,我們技術上「驕傲」到什麼程度呢? 對方在一本正經地商量準備時,我有時候還會開玩笑,說,阿林啊,你看旁邊的球檯吧,這個你不要管了,我接發球檯內起板搶攻得分了。那時是21分制,對方發5個球,我基本可以上手4個,所以打得很輕鬆。拿了冠軍以後,隊友也說,老張啊,你打削球的搶攻還真有一套。其實,我平時就找一個人幫我練接發球搶攻,長的、短的,轉的、不轉的,上旋的、下旋的、側旋的,就這麼堅持練。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針對性訓練,因為比賽時一半是接發球,熟能生巧啊,這一半我就佔優勢了。反正第31屆團體賽我沒上,我沒有想法,我第27屆、第28屆團體賽都打過了,也算得到榮譽了。至於單打、男雙是否一定打得好,我沒有上場就不好說,但我當時的技術還是好的,成績不差,信心挺強的,在家裡練得也挺好。我不知道上面領導的想法,可能是想著重培養年輕人,讓梁戈亮、郗恩庭、李景光等上來。
第31屆世乒賽中,莊則棟與美國運動員科恩的交往,轟動了世界。這個事發生時我在場,在我看來就是巧合,或者說就是天意,事先並沒有任何的安排。當時我們往球場的客車還沒有開,而其他的班車都開跑了,科恩一看我們的車門還開著,就跳上來了。一開始,我們坐在各自位置上有說有笑的,都還挺輕鬆的。結果科恩一上來馬上轉過身臉朝門,衣服後面印著USA。頃刻,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車廂裡面消停了一會。這時莊則棟跟他搭訕了,小莊就問翻譯,你有沒有帶個紀念品?翻譯說有一個杭州的絲織品。下車後,其他隊員都走了,我還在那裡看。日本記者真厲害,好像事先知道這件事似的,車一停下來,就有很多記者拿著相機「咔咔咔」拍。第二天,日本的報紙就登出來了,他們稱呼美國不是用美麗的「美」,是用大米的「米」,叫「米國」,這兩個字我們都認識,版面很顯眼。當時,我記得蘇聯在開一個很重要的會,結果莊則棟與美國運動員科恩的這張照片一上報,就把蘇聯那個會的消息也衝淡了。後來,我們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背景,就是尼克森總統有意放鬆對中國的封鎖,不然的話,美國隊也不會提出要到中國來。當時我們還邀請了加拿大、英格蘭,還包括奈及利亞的桌球隊到北京來。這些活動我都參加了。
1972 年 4 月 13 日,中國桌球隊代表團飛抵底特律,對美國進行回訪。圖為隊員們正走出機艙,向歡迎的人群致意。二排右一為張燮林
至於在這個車上為什麼是莊則棟迎上去跟科恩說話,一個原因是他喜歡搭訕;更重要的是,據他自己說,出訪之前,我們是經過學習的,其中就有毛主席說的,美國政府跟美國人要有區別。這倒一點不假,確為事實,莊則棟應該領悟得好一點。同時,莊則棟作為世界冠軍,影響力也大;若是換一般的工作人員,這個事就「炒」不起來了。第31屆世乒賽時,總理承諾了不跟朗諾政府的球隊比賽,莊則棟、林美群都棄權讓掉了。當時還有南非也是這個性質。這些外交上的事情很難辦,比如兩隊交換隊旗,中國桌球隊的隊旗人家收了,我們卻不能拿,只能使個眼色讓對方放在旁邊,挺尷尬的。所以體育賽事其實裡面有很多的政治因素。第31屆世乒賽結束後,我和莊則棟、李富榮等還到香港打表演賽,記得是在伊莉莎白體育館,打了好幾場,主要是我跟莊則棟一攻一削,周蘭蓀跟李富榮對攻,轟動極了,連英國駐港的總督也來看了。
接著,我們連續主辦了亞非拉邀請賽,搞了好長時間,動靜也很大。我還被派去北京體院當柬埔寨隊的教練。一開始,教練是邱鍾慧,後因她愛人是從蘇聯回來的水利專家,就將她的教練職務停了。由於我在隊裡資格最老,就派我去了。柬埔寨隊有七八個隊員,好像還有兩個女的,技術水平比剛學打球的好一點,訓練的時間也不長。但他們的官員很關心,還發給我一個鍍金的獎牌,肯定我的工作。他們的賓努親王過生日時,也邀請我這個教練去祝壽。
那時候講「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有時也要手下留情。桌球跟其他一些項目不太一樣,是一對一的你來我往的對抗性的比賽。所以,我覺得在桌球裡有一個道理,不要攪渾了。關於讓球,還是不讓球,咱們還是要往遠處看。我記得很清楚,荻村先生當選國際乒聯理事後,有一次來中國在首都體育館打表演比賽,觀眾比較熱烈,也喜歡我們這些老運動員。
正好是我跟荻村打,我球削得很高,他老打出界,所以這個就很難把握。後來總理接見時說,張燮林你怎麼把荻村先生打掉了,人家是客人啊!當時總理講了一句話:勝之不武,讓之有德。我就一直在想這個事,假如我讓球輸給他,從道德上是提升了;但他心裡也有數啊,我削這麼高他都打丟,是因為他已經任職於國際乒聯,不練球了啊。所謂「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我不給你難看,不跟你真打,讓你打得舒服點,讓你贏一局,哪怕你也看出來了,但面子上大家比較好看,也顯示我尊重你。所以這個問題看你怎麼理解。不過現在奧委會的精神是 「更高、更快、更強」,大家都應該認真地打,畢竟還是競技體育嘛。
原標題:《張燮林(中):「桌球外交」的非常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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