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徽州作為宗法家族制地域社會,素來「村無稗俗,裡存儉讓」,鄉邦大儒的《朱子家禮》與鄉間的村規民約,使其成為近世中國頗為典範的「禮儀之邦」。通過考察明清徽州學者、鄉宦和士紳的經典禮書考證之作,以及部分民間日用禮儀類書,我們可以從中窺見自宋代以後禮學發展的世俗化和實用性,以及彰顯在傳統學術上由「理學」到「禮學」的思想嬗變與歷史演進。
「新安理學」的「以理釋禮」
作為朱熹的鄉邦後學,元末明初的朱升與同郡學者鄭玉、汪克寬、趙汸等,以《三禮》原典和朱熹《儀禮經傳通解》為理論指導,以文公《家禮》為實踐目標,在禮學研究與實踐的旨趣上完全承續了程朱一脈。朱升《三禮旁註》、汪克寬《經禮補逸》,都是在承續朱子學的前提下,在新的歷史時期所作的新的經典詮釋。趙汸的《葬書問對》依據《家禮》,化民成俗,擯斥佛道,「酌古今之誼,以禮救俗」。祁門的汪褆,休寧的程敏政和汪循,歙縣的吳士奇和汪道昆等,也都恪守朱子所定的冠婚喪祭、鄉射朝聘的禮儀秩序,對世俗禮樂的混亂無序給予批判和改進,以理學融入禮學詮釋,維護儒家「天理人倫」的純正性,體現出「以理代禮」的時代特徵。在朱子「以理釋禮」和「存天理,滅人慾」的思想覆蓋下,明代徽州的禮學研究,缺乏對經典文本的深度詮釋,而重在朝廷律令和鄉村禮俗的踐履,尤以「三綱五常」為禮用之核心,促進了禮學的形上化和思辨性,使「禮學的理學化」傾向變得十分明顯。
明代中葉以後,因陽明心學的興起及「大禮議」事件的觸發,朝廷更為重視禮儀研究與禮樂教化。徽州諸儒或「皈依紫陽」,或「心儀良知」,皆存有傳承儒家禮儀的職責和焦慮,也有對新社會生活方式的嚮往和訴求。然而,他們的著作大多缺乏紮實的文獻考證與闡釋,在禮學文本的傳承和思想理念的建構上並無多少發明,多是撮抄、節錄或沿襲宋元舊說而已,故《明儒學案》中出現的徽州學者乏善可陳。也正是因為在學術與思想層面上了無建樹,無法突破程朱理學之囿,於是就有學者另闢蹊徑,倡言回歸原典,「求真是,索本真」,已然「透露出古學復興的曙光」,具體表現為上溯經典,考證禮經文本,「以古禮證今俗」,陸續出現了金瑤《周禮述注》、程明哲《考工記纂注》、姚應仁《檀弓原》等考證禮學的萌動。他們「考經以求禮」,「循器以明禮」,通過梳理經史典籍,追溯古禮之本源。特別是明末黃生《三禮會龠》《字詁》《義府》諸書,專注於古代制度秩序與人倫規範的考證,對《三禮》經義從文字聲韻訓詁方面探索幽微,「稽之度數,制之禮儀」,由此啟導了百年之後如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儀禮漢讀考》等考證禮學的全新風格,徽州禮學的研究也由此進入新的發展時期。
「皖派」樸學的「以禮代理」
明清之際的世道劇變,引發了整個社會痛感於「空談心性」的「於世無補」,思想界更是「厭棄主觀的冥想而傾向於客觀的考察」。清初社會推崇實學,徽州學者能得風氣之先,深知「聖人之道,惟禮存之」,於是有姚際恆、汪基、潘繼善、江永等,通過對儒家經典文本的考證,從中汲取修齊治平的人倫道理,重新思考和探索禮秩重建問題。如姚際恆的《三禮通論》溯源古禮原本,剔除歷代附會,既「崇古」又「疑古」,意欲回歸原典,重建禮學正統;江永《禮書綱目》等,則以文字聲訓手段闡釋名物,復原先王制度;從朱子「道問學」入手,「棄理言禮」,以此消解「天理人慾」之辨,開啟了從「理學」到「禮學」的過渡和轉型。其他如程廷祚《禮說》《禘祫辨誤》博及乎經史,溯之於禮樂,「率天下以立人道」,上承顏李之「實學」,下開戴震的「新理學」;汪紱《讀禮參志疑》《六禮或問》等,皆以禮經為本,禮儀為用;視《五經》為本源,《家禮》為門戶,繼承先賢,開拓新途。休寧士紳吳翟家族,以一族之力,歷時百年而成《茗洲吳氏家典》一書,詮釋和貫徹了朱子《家禮》的在地化進程。如果說《家禮》是朱子實踐儒家人倫的制度章程,那麼《家典》則是明清底層社會「禮下庶人」的真實生活的記錄。
乾嘉時期徽州禮學研究的興盛,江永當為居中執要的關鍵人物。其學意在矯正理學和心學的空疏之弊,而溯求於典章制度的禮學考證,由虛理轉向實證,由宋學轉向漢學,開創了「皖派」學術的一代新風。在江永的啟示和引導下,徽州出現了一批傑出學者和禮學傳世之作,如戴震、程瑤田、金榜、汪肇龍、洪榜、凌廷堪等,他們承前啟後,顯示出地域學術的厚積薄發。他們用「由詞以通其道」的治學方略,建構起「理存於禮」和「以禮代理」的思想體系,深為後世學者所普遍接受和推崇。如戴震主張「為學須先讀《禮》,讀《禮》要知得聖人禮意」,其《學禮篇》「稽之於典籍,證之以器數」,上承江永的「棄理言禮」,下啟凌廷堪的「以禮代理」,在清代禮學發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裡程碑意義。程瑤田的《宗法小記》《儀禮喪服文足徵記》將義理之學與禮儀制度結合起來,發凡起例,釋疑解惑,充分體現出淹博、識斷與精審的「皖派」風格。金榜《禮箋》一書,「博稽而精思,慎求而能斷」,既重視典制器物之考證,更以躬行踐履,革除釋道之侵蝕,實為「通人之用心,烈士之明志也」。尤其是凌廷堪的《禮經釋例》一書,「以通例而明禮」,強調「舍禮而言道則空無所附,舍禮而復性則茫無所從」,證實了「禮之外,別無所謂學」;「聖人之道,一禮而已矣」,推進了乾嘉以後禮學研究在文本體例考證和思想探索上的歷史進程。
清季,以胡培翬、程恩澤和俞正燮為代表的徽州禮學家,通過對「理欲之辨」的學理考證和「敦品正俗」的躬行踐履,從而將江、戴之學發揚光大。胡培翬出身於「績溪金紫胡氏」禮學世家,涵濡先澤,博聞篤志,又承襲其師凌廷堪的治學旨趣,歷數十年而成《儀禮正義》。在著書立說的同時,更倡導「立保甲以衛鄉,建義倉以贍孤寡」,尊親收族,恤黨賙裡,體現了「皖派」漢學通經致用的經世情懷。俞正燮長期坐館入幕,熱心於國計民生,其《癸巳類稿》和《癸巳存稿》以制度考證為切入,意在「存古」而志在「開新」,引領了周圍學者把目光由對內在禮學思想和倫理道德的爭論,轉向於對外在社會制度和人性優劣的密切關注,為晚清的社會變革提供了積極的思想準備和理論支持。
總而言之,徽州禮學從宋明理學「以理代禮」的學術規模,歷經時代的嬗變,逐步演進為乾嘉漢學「以禮代理」的思想體系,完成了從「新安理學」到「皖派禮學」的理論建構,但其禮學譜系仍不出朱子「尊德性」和「道問學」兩途。明代禮學「少而空」,清代禮學「多而實」,究其原因在於禮學不擅空言玄談,且與政治規範、社會秩序和民俗禮儀息息相關。
(作者:徐道彬,系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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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施曉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