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1933年維吉尼亞·伍爾夫應邀到她的大表兄、新學院院長H.A.L.費希爾[1]府上去過了一夜。費希爾夫人對我說不太喜歡伍爾夫,認為她有點目中無人,不過赫伯特·費希爾除了跟自己的這個表妹關係很近外,對她的評價也很高。晚宴設在院長的寓所,出席宴會的除了嘉賓伍爾夫、宴會主人、費希爾夫人、約翰·斯帕羅外,還有一名全靈學院院員(其實就是本人)、極受費希爾夫人喜歡的理察·克羅斯曼、不能忍受女性作陪且特別看不慣女作家的C.S.劉易斯,外加布雷齊諾斯學院的一位名叫艾倫·克爾的古典學輔導老師,我猜想,他是費希爾家的一個朋友。維吉尼亞·伍爾夫無疑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當時甚或後來都是),她顯得極其緊張不安且視而不見——她雖然並沒有被家具絆倒,但也是很不確定地晃晃悠悠才走到桌子邊上。我坐在費希爾的左首,她坐在他的右首。費希爾夫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兩側分別是克羅斯曼和劉易斯。瑪麗·費希爾(後來成了本涅特夫人)——費希爾的女兒,完全被自己的表姑迷住了,她的朋友蕾切爾·沃克當時也在座。
伍爾夫夫人緊張地微微抽搐,她的鄰座,那位來自布雷齊諾斯學院的老師問伍爾夫先生是否也會來時,她沒有回答。解釋似乎是,倫納德·伍爾夫認定費希爾在想到用黑棕部隊[2]平息1921年的愛爾蘭叛亂這件事上負有責任(至少是部分責任),於是拒絕與勞合·喬治內閣如此缺德的成員同處一室。
伍爾夫夫人一聲未吭,主人也一言不發。然後,為了打破沉默,他問道:「你看書多嗎,維吉尼亞?你看不看小說——比如司各特的?」她回答說,「不,不看司各特的,我覺得他的小說全是糟透了的垃圾。我知道戴維·塞西爾剛剛發表過一個關於他的演講,天知道他從他的小說中讀出了什麼,我也不喜歡那個演講。」說完,又是一陣沉默。
「你散步嗎,維吉尼亞?」費希爾有點兒絕望地問道。「散,我散步。在倫敦不怎麼散步。主要是在鄉下。」
「散步時你最留意什麼?」
「我想主要是山坡上的山羊,它們看上去很有教會感。」
與此同時,桌子的另一端,大傢伙在高聲說自己多麼喜歡阿平漢姆學校(我不擔保記住了他們的原話)。
「我喜歡豪爽熱情的學校,」克羅斯曼說,「沒有你們那種附庸風雅的人——溫徹斯特公學我上學的那會兒就有一些,但不是很多。伊頓公學,當然就差多了。」我想費希爾夫人認同他的說法。
劉易斯說他發現莫德林學院的那些性格內向的學生不好教——「附庸風雅,說得非常好:貝傑曼[3]、普賴斯-瓊斯,我發現他們兩人都並不真正懂散文和詩歌,現代和古代的都不懂——他們畢業後,我長舒了一口氣。」
伍爾夫夫人聽了這語氣、這嗓門、這論調,皺起了眉頭,費希爾趕緊出面,把話題轉移了。他們談到了他們認識的人,談到了義大利之旅之類的事情——那兩位年輕女士說的話,我都記不起來了。然後我們去了客廳,裡面有不下四五十個新學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們都是主人認為適合叫來見見這位大作家,聽聽她說點兒什麼的人選。
她站在他們面前,默不作聲,神色緊張,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某個地方,張不開口——有點兒像一次處決,或許也像一個非常靦腆的主教要給一班學生施堅信禮一樣。最後,她終於開口了。
「你們有人讀過《簡·愛》嗎?」她問道,眼睛先是看著天花板,後來又看著窗戶,儘量不去看任何一個人的臉。
一個小夥子舉了手。「能給我講講情節嗎?」伍爾夫夫人說道。
小夥子竭盡所能,講了十來分鐘。
「有誰讀過《呼嘯山莊嗎》?」
接下去又是同樣的過程。
「《月亮寶石》呢?」也有人讀過。
「你們喜歡看偵探小說嗎?」有說喜歡的,也有說不喜歡的。然後,她看上去真是有點束手無策了,說道:「對不起,我不能再這樣談下去了。我們就和正常人一樣隨便走動聊天吧。」於是我們就這麼做了。
此時已快10點了,費希爾夫人說她要就寢了,但不想睡的可以再待會兒。費希爾問伍爾夫夫人喜不喜歡韓德爾、莫扎特、海頓、貝多芬。她說她都喜歡——「你的愛好真廣啊。」他說。之後,我們分成了幾小撥,她在一個角落裡跟兩三個姑娘聊得非常親切,她的表侄女瑪麗或許也在其中。然後我們就都去睡覺了。
很久之後,我想是在1938年,伍爾夫夫人請我到她在塔維斯託克廣場的家裡去吃晚飯。她在明信片上寫道:「請敲我的灰色小門,我會打開的。」
除了我本人之外,出席這次晚宴的只有倫納德、本·尼科爾森和羅伯特·格雷夫斯[4]的侄女薩利·格雷夫斯,當時已嫁人,成了奇爾弗夫人,後來當上了牛津瑪格麗特夫人學院[5]的院長——伍爾夫夫人顯然對她很熱情,而且(奇爾弗夫人告訴我)一直在盤問她年輕人之間是不是很盛行自由同居:到底有沒有公開的女同性戀?以及類似的問題。
我倒覺得她肯定也盤問過自己的侄女們這樣的事情——她有一種自己對英國的當下社會知之太少的感覺。
她開始描述一位皇家公主(我猜是碧翠絲公主)對鄧肯·格蘭特[6]畫室的一次造訪,還說那是一次令人多麼愉快的造訪。倫納德一邊用一隻顫抖的手摸索著點燃煤氣取暖爐,一邊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想——皇室成員和別人都一樣,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這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倫納德,」她說,「他們很不一樣,非常出色,非常奇妙,一點也不像普通人。那次我非常激動,而且不覺得丟人。」然後她把頭扭向本·尼科爾森—總有某個她顯然喜歡揶揄的人,說道:「本,跟我們說說,你(他是國王藏畫助理管理員)進白金漢宮或溫莎城堡是不是得穿齊膝的宮廷禮褲?你鞠躬是不是要鞠得很低?是不是要行單膝下跪禮?是不是要等到皇室成員跟你說話後你才能開口?你提過問嗎?你從國王面前是不是得退著離開?」如此種種。
本儘可能地做出了回答,板著臉,和平常一樣非常嚴肅,最後終於憋不住了,大聲說道:「你老拿我開涮,維吉尼亞。你問過可憐的休·沃波爾,問他的車裡是否襯了一層金子,這事兒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然後她又轉過頭來對我說道:「你進來時拿的是一本什麼書?我看見了。」
我說是亨利·詹姆斯論霍桑的著作。
「伯林先生,我想你的鐘樓裡沒有蝙蝠。」她說,「我看得出來——你在我看來不像是個喜歡做夢或幻想的人,難道你是那種人嗎?」
我不記得是怎麼回答的了。我想當時在她面前出於純粹的恐懼,我肯定結巴了。她的確表現出了天才的風度,她的談吐,我不能企望可以模仿出來,充滿了絕妙的比喻和類比,聽起來(我想)比我所遇到的任何人的談吐都要吸引人。帕斯捷爾納克是唯一比較接近的一位。
「亨利·詹姆斯,」她說,「當然,現在大家都讀他的作品,不過我遇到他時,他還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個凍僵的老怪物。現代小說我讀的不多,就連我們——倫納德和我出版的那些,我都不怎麼讀。史蒂芬·斯彭德告訴我們,他認為勞倫斯·凡·德·普司特[7]的《在某省》非常精彩——你知道,這本小說就是我們出版的。我覺得寫得相當不錯,可是精彩嗎?不。你讀過或者看到過《大教堂兇殺案》[8]嗎?我很喜歡這部作品。」
「我看了一半就作罷了,實在看不下去,」倫納德說,「我覺得湯姆·艾略特也太故弄玄虛了。儘是些虔誠的胡扯。」
我能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但在這個不是特別有同情心也肯定不是很友善,卻極有天賦的作家面前,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三小時,我至今都認為她是一個天才作家——重溫其中期的作品時,我越來越這麼認為了。
注釋:
[1] Herbert Albert Laurens Fisher(1865—1940),英國歷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曾任勞合·喬治聯合政府教育大臣。其母親是伍爾夫母親的姐姐。——譯註
[2] 英文名為the Black and Tans,正式名稱為皇家愛爾蘭警察部隊特別預備隊,其使命是鎮壓愛爾蘭共和軍在愛爾蘭發動的革命。——譯註
[3] John Betjeman(1906—1984),英國桂冠詩人。1969年受封爵士,1972年獲「桂冠詩人」稱號,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非常厭惡自己的導師 C.S.劉易斯。——譯註
[4] 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1985),英國詩人、翻譯家和小說家。著有歷史小說《克勞狄烏斯自傳》(I,Claudius)、《耶穌王》(King Jesus)、《金羊毛》(Golden Fleece)等;對詩歌靈感的思辨性研究著作《白色女神》(The White Goddess)一版再版。——譯註
[5] 牛津歷史上的第一所女子學院,為女生創造了在牛津就學的機會。1879年成立,1979年起開始招收男生。——譯註
[6] Duncan James Corrowr Grant(1885—1978),英國後印象派畫家、紡織品與陶器設計師、舞臺布景與服裝設計師,是布魯姆斯伯裡團體成員。——譯註
[7] Laurens van der Post(1906—1996),南非作家、探險家、人類學家、語言學家、哲學家。其處女作《在某省》(In a Province)也是第一本出自南非人之手的反種族歧視小說。——譯註
[8] Murder in the Cathedral,T.S.艾略特的一部詩劇,1935年首演,且曾於1952年搬上銀幕。——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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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林文集:個人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