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鄉愁》之十二
生命來來往往,我們以為很牢靠的事情,在無常中可能一瞬間就永遠消逝了;有些心願一旦錯過,可能就萬劫不復,永不再來。
什麼才是真正的擁有?
一念既起,拼盡心力當下完成,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實在的擁有——
在我才會跑著打醬油那會兒,農村的醋或醬油才幾分錢一斤,最貴的就是小磨香油了。整個村子兩三千人裡,愣是沒幾家能吃得起香油。
那時候,走在街上,如果哪家包包子放了點香油,滿街都在飄香。那個香味,打著轉地往鼻孔裡鑽,每個聞到的人,都會被勾起肚裡的饞蟲來。
那個時候,能有點香油吃,比現在有一輛私家車還風光。所以,有些嘴饞而沒錢買香油的人,就想出了一個鬼點子,想蹭點貨郎的香油吃。
雖然村子裡也有幾個賣醋醬油的小店,但大家還是喜歡買沿街叫賣的貨郎的醋醬油,便宜,還好說話;碰到熟人了,還能多饒點。
有的刁鑽婦女,就先給孩子幾分錢,交待孩子一些話。聽說能有香油吃,孩子們也樂意配合大人去糊弄點香油。
等到貨郎搖著撥浪鼓到家門前了,孩子就拿著瓶子跑出去,說:「要一毛錢的香油。」貨郎就打了一毛錢的香油,也就一個瓶底兒。
剛想付錢時,婦女就跑出來,說:「你打錯了吧,我們要的是醋。」
貨郎愕然,問孩子:「你不說打香油嗎?」
孩子一摸頭,吭吭哧哧著說:「可能是我記錯了。」
婦女劈頭就在孩子的光頭上打一巴掌,罵道:「這孩子真不出奇(方言:沒出息)!跟你交待了幾遍,咋沒一點記性,還得麻煩人家重打。」
說完,又要去踢孩子,孩子就圍著貨郎的車子躲閃。
看到婦女打孩子,貨郎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勸解:「孩子小,別打壞了,我倒出來重打就是了。」
說著話,貨郎就把瓶子倒過來,把香油倒回小鐵皮罐子裡。但香油粘稠,倒了半天瓶壁上還是沾了不少香油。貨郎沒辦法,只好打進醋,打發母子走人。
回到家裡,母子抱著瓶子,嗅著醋瓶子裡洋溢出的香油味,往往就陶醉半天。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那個沾了香油的醋瓶子,就成了家裡的寶貝。只有來客人時,才會在菜裡放一小點。但即使如此,醋裡夾帶著的香油味,還是能讓客人陶醉半天,換來不少讚美,也讓主人自我滿足好一陣子。
但是,這種蹭香油吃的辦法,也是只可一而不可再。
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們,個個都是人精,在一家門口吃了虧,絕不會再上當的。
老娘們們也「很懂整」,下次再嘴饞了,要蹭點香油來吃,就要換人。看著其他的貨郎過來了,才慫恿著孩子再去蹭一回。
還記得一個類似的故事。
十字街附近住著個姓呂的叔叔,精瘦的個子,眼睛小小的,平時低著頭,耷拉著眼皮,看起來很不起眼,但卻很能吃辣椒。
有時,往往拿幾個紅辣椒,在火上烤糊了,直接就往嘴裡塞,直吃得鬢角冒汗,看的人目瞪口呆。
有一次,一個新來的貨郎,推著車子轉到了他家附近。他背著手出來溜達,兩眼直往他小車上的一個罐子裡看。
貨郎笑著問:「大叔,要點辣椒醬啊?」
他哼哼著說:「你這點辣椒醬,不夠吃一頓的,帶的少點了。」
貨郎陪笑說:「大叔,現在吃辣椒醬的人少,就這一小罐子,一天都買不完呢!」
姓呂的叔叔還是不屑一顧地哼哼:「太少了,不夠吃一頓的。再說,看醬的顏色,肯定不辣。」
貨郎年輕,就有些急了,說:「大叔,咋不辣,辣得很哪!我平時蘸醬吃窩窩,只敢蘸一點點。」
那位呂叔叔還是不急不慢地哼哼:「這種不辣的醬,我一頓就可以吃完。」
貨郎有些火了,說:「大叔,你吹牛吧,哪有一頓就吃這一罐子辣椒醬的?」
姓呂的叔叔這才有了點節奏感,說:「打個賭,你敢不?」
「怎麼打?」
「我當著你的面,把這罐辣椒醬喝下去。如果我喝不完,就給你一罐辣椒醬的錢;如果我喝完了,你不許跟我要錢。」
「你真敢打賭,把你老人家辣出毛病來,我可不管。」
「沒事,把我辣死了自己負責,就怕你捨不得這罐辣椒醬。」
那年頭,雖然做貨郎的小販一天也掙不了幾個小錢,但總比莊稼人日子好過點。一小罐辣椒醬對他們來說,還不算什麼。
貨郎想著自己剛到這個鎮子上串街賣東西,沒有幾個熟人,大家都不買帳,冷清著也是冷清著,和他打個賭還能招攬點生意,就同意了。這叫「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說著話,街上幾個老頭都湊過來看熱鬧。
貨郎還真怕把呂叔叔拉出個好歹來,就請老街坊們作證。
這些老街坊都知道不緊不慢的呂叔叔吃辣是出了名的,心裡都在嘀咕:「小子,你和他打賭,怕是輸定了。以前,很多貨郎和他打賭,沒有一個不輸的!」
嘴上也都不說,是想讓貨郎也知道一下街頭上人的厲害,就都哼哼哈哈地答應了。
看著有些人抄著手過來看熱鬧了,呂叔叔這才長起精神來,挽挽破棉襖的袖子,兩眼一瞪,瞬時雙目炯炯有神,儼然換了個人,把貨郎倒嚇了一跳。
接著,那位呂叔叔一把提起罐子,打開封口,像梁山好漢豪飲一樣,「咕咚咕咚」一氣將那罐辣椒醬喝了個底朝天。
雖然被辣得滿臉是汗,但也把年輕的貨郎嚇得腿都軟了:「俺娘哎,恁老人家還真是吃辣椒醬的主兒。厲害!厲害!」
姓呂的叔叔用髒兮兮的、開了花的棉襖袖子抹一把嘴,問:「還要錢不?」「不敢收,不敢收!我打賭輸了,哪能不認帳!」
看著呂叔叔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周圍的老街坊才笑著告誡貨郎:「年輕人啊,以後千萬不要隨意和街上的人打賭。別看街上的人沒幾個有錢的,可是有些是有絕招的啊!你碰到他們,肯定要吃虧的。」
貨郎打完賭了,雖然不咋心疼那罐子辣椒醬,但還是怕把那位呂叔叔辣出個好歹來。想著街頭子上的人確實不好惹,一個比一個難纏,萬一待會兒來找麻煩就慘了。
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吧!趕緊著收拾了東西,一溜煙地離開了。
從那以後,據說這位貨郎再也不敢到街上來轉悠了。
而據知情人說,那位呂叔叔喝完一罐子辣椒醬後,也並非啥事沒有。
他背著雙手,搖擺著轉過街角後,就撒開丫子,一溜煙地竄回家中。
剛進門,就急呼呼地喊:「屋裡那口子,快找幾個窩窩來,這辣椒醬還真是地道,辣死俺了!」
他屋裡那口子就趕緊著塞給他幾個窩窩頭,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抹了幾把臉上的汗,舒坦地說:「太過癮了……」
他屋裡那口子就罵:「你又去騙人家的辣椒醬吃了?」
他則哼哼著歪在土炕上,耷拉著眼皮,不緊不慢地說:「買不起辣椒醬吃,還不許我去打賭賺來吃啊!我又不是騙他的!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死娘們,管的著嗎!」
他那口子抬槓抬不過他,摔門出去了。他就跳下炕來,抱著水瓢猛從水缸裡舀涼水往肚裡灌,嘴裡還「嘶哈嘶哈」地噴著辣氣。
若干年後,老街坊們還在流傳著這個喝辣椒醬的故事。
很多後來人聽了,還是咂舌不已,自嘆弗如。
若干年後,這位呂叔叔過世了。
我們那個街上的後人,也一代代起來了。但無數的後人中,愣是沒有再出過他那樣的奇葩:沒人敢像他那樣,一口氣喝下一罐子辣椒醬。
或許,那位呂叔叔的「絕技」,也是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無奈之下才練就的。現在生活好了,誰還拿命去打那樣的賭啊!
魚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誰知道?
或許,包括那位呂叔叔,當時的鄉親們都有各自的苦衷。但是,那些苦衷又有誰知道呢?
漫步時間迴廊,歲月如沙。
在時光的縫隙裡展顏一笑。
半個世紀後的人們,還會有人記起那位為了解饞、「痛飲」一罐辣椒醬的呂叔叔嗎?還會記得那個年代純樸的北方老百姓嗎?還會記得那段歷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