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選刊·下 2017年7期
■馮驥才
天津衛的楊柳青有靈氣,家家戶戶人人善畫;老輩起稿,男人刻版,婦孺染臉,孩童填色,世代相傳,高手如林。每到臘月,家家都把畫拿到街上來賣,新稿新樣,層出不窮,照得眼花。可是甭管多少新畫稿冒出來,賣來賣去總會有一張出類拔萃地「鼓」出來。楊柳青說的這個「鼓」字就是「活」了—誰看誰說喜歡,誰看誰想買,爭著搶著買,這張畫像著了魔法,一下子能賣瘋了。
於是年年楊柳青人全等著這畫出現,也盼著自己的畫能「鼓」起來,都把自己拿手的畫亮出來。這時候,全鎮的年畫好比在打擂。這畫到底是怎麼鼓的?誰也說不好。沒人鼓搗,沒人吆喝,沒人使招用法,是它自己在上千種畫中間神不知鬼不覺鼓出來的。這畫為嘛能鼓呢?誰也說不好。戴廉增和齊健隆兩家大店,畫工都是幾十號,專門起稿的畫師幾十位,每年新畫上百種,卻不見得能鼓出來;高桐軒畫得又好又細,樹後邊有窗戶,窗戶格後邊還透出人來,他的畫張張好賣,可沒一張鼓過。就像唱戲的角兒,唱得好不一定紅。人們便說,這裡邊肯定有神道,神仙點哪張,哪張就能鼓;但神仙決不多點,每年只點一張。這樣,楊柳青就有句老話:
年畫一年鼓一張,不知落到哪一方。
鎮上有個做年畫的叫白小寶。他祖上幾代都幹這行,等傳到他身上,勾、刻、印、畫樣樣還都拿得起來,就是沒本事出新樣子,只能用祖傳的幾塊老版印印畫畫。比方《蓮年有餘》《雙槍陸文龍》《俏皮話》,還有《金臉財神》。這些老畫一直賣得不錯,夠吃夠穿夠用,可老畫是沒法再鼓起來的,鼓不起來就賺不到大錢。他心裡憋屈,卻也沒轍。
同治八年立冬之後,他支上畫案,安好老版,捲起袖子開始印畫。他先印《雙槍陸文龍》那幾樣,每樣每年一千張;然後再印《蓮年有餘》,這張畫上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抱條大紅鯉魚,後邊襯著綠葉粉蓮。蓮是連年,魚是富裕,連年有餘。這是他家「萬年不敗」的老樣子。其實,《蓮年有餘》許多畫店都有,畫面大同小異,但自家畫上的胖小子開臉喜相,大魚鮮活,每年都能賣到兩千張,不少是叫武強南關和東豐臺那邊來人成包成捆買走的呢。
一天後晌,白小寶印畫累了,撂下把子,去街上小館喝酒,同桌一位大爺也在喝酒。楊柳青地界不算太大,鎮上的人誰都認得誰。這大爺姓高,年輕時在貨棧裡做帳房先生,好說話,兩人便邊喝酒邊閒聊。說來說去自然說到畫,再說到今年的畫,說到今年誰會「鼓一張」。高先生喝得有點兒高,信口說道:「老白,你還得出新樣子啊,吃祖宗飯是鼓不出來的。」這話像根棍子戳在白小寶的肋骨上。他掛不住面子,把剩下的酒倒進肚子,起身回家。
一路上越想高先生的話越有氣,不是氣別人,是氣自己,氣自己沒能耐。進屋一見畫案上祖傳的老版,更是氣撞上頭,抓起桌上一把刻刀上去要把老版毀了,只聽老婆喊著:「你要砸咱自家的飯碗呀!」隨後白小寶便迷迷糊糊被家裡人硬拽到床上,死豬一樣不省人事。
轉天醒來一看,糟了,那塊祖傳的老版—《蓮年有餘》真叫他毀了,帶著版線剜去了一塊,再細看還算運氣,娃娃的臉沒傷著,只是腦袋上一邊髮辮上的牡丹花給剜去了。可這也不行呀—原本腦袋兩邊各一條辮,各扎一朵牡丹花,如今不成對兒了。急也沒辦法,剜去的版像割去的肉,沒法補上。眼瞅著這兩天年畫就上市了,好在這些天已經印出一千張,只好將就再印一千張,湊合著去賣,能賣多少就賣多少,賣不出去認倒黴。
待到年畫一上市,稀奇的事出現了。買畫的人不但不嫌娃娃頭上的花少一朵,不成對,反而都笑嘻嘻說這胖娃娃真淘氣,把腦袋上的花都給耍掉了,太招人愛啦!這麼一說,畫上的娃娃賽動了起來,活了起來!於是你要一張,我要一張,跟著你要兩張,我要兩張。三天過去,一千張像一陣風颳走,一張不剩。白小寶手裡沒這幅畫了,只好把先前使老版印的雙辮雙花的娃娃拿出來,可買畫人問他:「昨天那樣的賣沒了嗎?」他傻了,為嘛人人都瞧上那個腦袋上缺朵花的呢?
可他也沒全傻,晚上回去趕緊加印,白天抱到市上。畫一擺上來,轉眼就賣光。一件東西要在市場上火起來,拿水都撲不滅。於是一家老小全上手,老婆到集市上賣,他在家裡印,兒子把印好的畫一趟趟往集市上抱。他夜裡再玩命印,也頂不住白天賣得快。幾天過去,忽然一個街坊跑到他家說:「老白,全鎮的人都吵吵著—今年你的畫鼓了!」然後小聲問他:「這張畫你家印了幾輩子了,怎麼先前不鼓,今年忽然鼓了?」白小寶只笑了笑,沒說,心裡明白。可是往深處一琢磨,又不明白了,怎麼這畫少一朵花反倒鼓了?
年三十晚上,白小寶一數錢,真發了一筆不小的財。過了年他家加蓋了一間房,添置了不少東西,日子鮮活起來。
他盼著轉年這張畫還鼓著,誰知轉年風水就變了,雖說這張畫賣得還行,但真正鼓起來的就不是他這張了,換成一家不起眼的小畫店「義和成」的一張新畫,畫名叫《太平世家》。六個女人在打太平鼓。那張畫也是沒看出哪兒出奇好,卻賣瘋了,天天天沒亮,義和成門口買畫的人排成隊挨著凍候著。
選自《小小說選刊》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