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順走進鄉政府大門,太陽已經當頂,連辦公室的人也沒了蹤影,他試探著叫了一聲:「村長!五貴!」儘管沒有動靜,人還是往裡面走。
上了一排石臺階,穿過立有粗大柱子的殿堂,青順進了後院,側耳一聽,一通廂房的末尾似乎有人在嬉笑逗樂。他再不敢扯起喉嚨冒叫,輕腳輕手走過去,想看看五貴在不在裡面。
那間房子的門緊閉著,大熱天的窗子也沒開,青順站在門口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只聽一個女人咯咯輕笑,細聲細氣地說:「……你慌啥急啥,好不容易會一次,毛毛草草地咋快活嘛……」
聽得發呆的青順猛然明白,屋裡的一對男女在幹那個勾當,頓時熱血直衝腦門,黑臉成了張紫紅布。他想逃開,腳杆卻挪不動,不知出於啥心機,又大聲冒叫:「五貴呃!——」
回聲很響,廂房裡的騷笑話語戛然而止,鄉政府宿舍院子靜得像座寺廟。青順木樁一樣截在那裡,不知自己為啥要吼那麼一句,攪擾了人家的好事,玉蓮肯定不在乎矮子在外頭找野女人的。這對人也太膽大了,青天白日關起房門幹那事,而笑聲淫聲放肆地朝外頭張揚。等頭腦冷靜下來,青順才給自己找到一條理由,是怕瘟狗子在鄉政府胡搞,弄出事來給野柿子村的人丟臉,這樣一想,人也坦然了,盯著那道木門等矮子村長出來。
費去半杆煙工夫,那房門「吱」一響,五貴鑽了出來。一看青順,他那張猴臉就成了猴屁股顏色,慍怒地瞪著漢子,壓低嗓門道:「青順兄弟,你、你吼啥、啥子嘛,我正給、給人家桂、桂主任匯報工、工作。走走走,我們邊走邊說,人家桂主任很、很生氣哩……」
青順冷眼瞅他看那慌忙紮起的褲子襠上有團溼漉泛白的精斑,邊走邊對他說:「村長,你把褲襠弄乾淨,上了街人家還說我們野柿子村的人邋遢。」
五貴一臉漲紅,趕快掏出手帕在褲襠兒擦了幾下,尷尬笑道:「青順兄弟,你也曉得,這個、這個嘛,計、計劃生育工作,太難搞、搞啦,我不得不跟桂桂主任拉、拉點兒關係。你曉得了,要怪我,哥子也莫法喲。」
青順不想跟他扯那本勾當,嗡聲道:「五貴,你跟人家有啥苟且,我管不著。來鄉政府叫你,只是想請你喝頓酒,青林從省城寄了三百塊錢回來哩。」
「啊呀!」矮子善於尋找轉機,當即誇張地大叫,「我說青林有出息嘛。我們野柿子村的頭號學問人,走到哪兒都得讓人伸出大拇哥呢!青順,這頓酒當然要喝,回山跟全村人講講,都會歡喜啊。」
兩個漢子走進鄉政府對面的飯菜館,叫了幾籠蒸牛肉一斤高粱酒,吃起來喝開了。
半碗酒下肚,村長五貴心頭的慌亂才給壓住,又恢復了當幹部的架勢,對喝著悶酒的漢子說:「青順,你老弟肯寄回來,還有啥不、不痛快的?青林在省城立得住腳,又、又混得好,你這當哥的面子也有光彩啊。」
青順喝乾碗裡的酒,噴口粗氣道:「五貴老哥,我巴望他立不住腳才好哩。青林不肯走回頭路,我家把英翠咋辦?讓人家守活寡,良心上過得去麼?」
矮子搔搔頭皮,乾巴道:「這、這也是個問、問題,英翠是個不錯、錯的女娃兒,青林不肯跟她、她同房,兩家的臺面婚就、就完囉。」
青順嘆口氣道:「狗日的青林,多讀了幾句書,就不曉得天高地厚啦!村長,我真恨不得到省城去一趟,狠狠揍他一頓。寄幾百塊錢算個毬!他能回來跟英翠圓房,生娃兒才算正經大事哩。那陣子,他就長翅膀滿天飛,我都懶得管。」
五貴的嘴巴浸了油抹了酒,談勁也來了:「嗨,青順,你沒、沒出過遠門不曉得,如今的年輕人,有點兒文化就不得了,了不得喲!他、他們不光走省城,還有膽子上上海闖深圳哩!真他娘的有股、股子蠻勁。去那些花花世界開了眼界的人咋咋個肯回山裡來摟個黃、黃泥巴腳杆婆娘哦……」
「啪!——」一拳頭擊在桌上,一碗酒也掀翻了,青順鼓起眼睛說:「狗日的看不起黃泥巴腳杆,老子就砍他那腳杆!忘恩負義的傢伙,連條狗都不如,哼!」夾一坨牛肉塞進嘴巴,接著又灌口酒,矮子五貴搖著腦殼過好一陣才說:「要、要不得,青順老弟,青林畢、畢竟是你親兄弟,他、他遠天遠地寄回、回錢來,也算對家裡人有、有情意,你還砍、砍他腳杆,要不得!三百塊錢,不是小數目哦。」青順不再吃喝,捧著頭髮愁道:「村長,你說我把英翠咋辦?放她回娘屋,兩家都丟人喲。悖時的青林,你在省城逞能人,哪個洋婆子看得上你這個土包子喲?……」
他的話把矮子逗笑了:「青順,你莫說土包子搞洋婆子,就、就有這號美事哩。記得麼?麻柳溝的羅老大,跟紅軍當伙頭、頭軍那一個塌鼻孔,五幾年帶個穿緞子旗袍的俏女人,坐吉普車回山裡來,他媽的好神氣。聽說那妹兒是重慶洋行裡的千金小姐,被解放軍的炮聲駭怕了,羅老大剛進那座摩天大、大樓,她就朝他懷、懷裡鑽哩!狗日的,現在若有紅軍當,老、老子非要去喲!……」
村長五貴說得口水噴噴的,青順一點都提不起興。麻柳溝的羅老大,是跟紅軍走了,十多年槍林彈雨中闖過來,是當了部隊高級幹部,可人家背上腿上有好幾處槍疤呢!帶個年輕洋氣的女人回老家看看,把一幫老哥們窮兄弟眼珠子看紅了。話講回來,你們咋個不肯把腦殼夾在褲腰帶上,跟紅軍那樣去幹革命打天下呢?
青林出去也是打天下,能打下來麼?弄不好一身傷痛回老家,落個人財兩空哩。他寄幾百塊錢回來,惹出青順積壓心頭多日的怨氣,要是弟弟真在面前,不狠狠揍他幾拳頭才怪呢。青順悶悶地坐著,不說話。
見引不起共鳴,五貴有些掃興,拉起漢子說:「走啊,回村裡去把喜訊告訴秋、秋菊和英翠,大家都高興高興。你繃著塊臉幹啥喲,青林寄得回來大票子,說明他有本事,有的人去省城還被拐了騙了哩!走啊。」
高大壯實的漢子,被矮瘦的村長拖拉著,一步一步朝竹溪鎮外走,那一高一矮,一壯一瘦的配搭,有點兒滑稽。
人沒回村消息早就到村裡了,山民們傳得神乎其神,說丁青林在省城賺了大錢,先寄了三百塊給他哥買煙抽呢。村長五貴和青順還沒走到村口,就見老槐樹下聚了黑麻麻一群,就明白了,五貴笑道:「他娘的,好消息比麻雀兒還飛得快哩。」青順想了一路,也有了主意,對他說:「村長,求你隨便對付他們幾句,我回家跟秋菊她們說,免得把話傳歪了。」
五貴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和鄉婦女主任的勾當,被憨直的漢子埋到心底去了,笑著說:「是啊是啊,青順你回家報喜,我來跟這些人擺龍門陣。」
丁青順抄近路回家,走到院壩邊,就見英翠坐在階基上,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便叫一聲:「英翠,我回來了。」
小女人抬眼望他,面頰緋紅,又垂下眼瞼道:「青順哥,把嫂子的藥給我去熬……」
青順露出笑容,對她說:「莫忙,英翠,跟我到你姐房裡去,哥有話講哩。」秋菊仍倚在床頭,見他進門劈頭就問:「青順,聽趕場回來的ㄠ嫂講,青林寄了錢回來,有信麼?他咋說。」
青順遲疑片刻,望望英翠說:「青林是有錢寄回來,三百塊呢!信……倒沒有,他是把錢寄給英翠的,要她在我們家好好過、過日子。」
英翠聽得臉紅心跳,但有些不信,小聲說:「青順哥,你哄我呢,青林沒寄信,你咋個曉得?莫編些話來,寬我的心……」
青順不會撒謊,臉由紅轉青,硬著頭皮說:「我才不哄你,匯款單上寫的讓我轉你嘛,不信去問鎮上郵電所的老胡。」
秋菊聽出點意思,對她說:「英翠,你是青林的媳婦,他的錢就是你的錢。青順,把錢給英翠存起來,好派用場呀。」
青順馬上掏出幾張大票子遞過去,英翠望著他們苦笑道:「這錢還是青順哥收著吧,給姐治病要錢花呢……」話音未落就包著兩眼淚水跑出了房門。
房內的年輕夫婦,相視無語。良久,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田雁寧、譚力的文學小說《都市放牛》,1995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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