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幹,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
《白鹿原》中女性的命運都很坎坷,陳忠實說他寫到田小娥之死時,眼晴都黑了,在紙條上寫下了:「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在田小娥的身上,陳忠實賦予她反抗的特質,是在新舊文明交替之下,剛剛萌生自我意識、初步覺醒的女性形象。她短暫的一生,活得的確艱難,然而這個女人有一種本能的勇敢,去追求她所能夠到的最好的生活,儘管命運不幸,卻做到了敢愛敢恨、忠於自我。
《白鹿原》田小娥劇照
相較于田小娥轟轟烈烈的死亡,最令我感到難受的是鹿冷氏之死,的,一個鮮活的生命枯萎凋零了。在小說中,她代表的是被封建男權所壓迫的沉默者,作為白鹿原最有名望的醫生冷先生的大女兒,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德、女誡,她是在舊式教育中自我同化的溫馴女性。陳忠實並沒有給她名字,嫁給了鹿子霖的長子鹿兆鵬後,她被稱為:鹿冷氏,一個冰涼又微末的符號,註定了她悲劇性的人生。電視劇中,她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冷秋月,清寂孤冷,與她這一生倒也相得益彰。
清末民初,是一個涇渭分明的新舊分割線。辛亥革命開啟了民主共和的新時代,歷史大浪淘沙,湮滅一切舊的禮法秩序,滾滾而來的是全新的時代篇章。鹿兆鵬是接受新文化洗禮的進步青年,鹿冷氏卻是舊式的傳統女性,新與舊的不可調和,讓這段由父母之命強行結合的婚姻,從開始就走向分崩離析。
鹿兆鵬被逼與冷秋月成親
在鹿兆鵬的概念裡,接受舊式婚姻本就是一個巨大的恥辱,與他所信仰的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爺爺和父親的三個耳光,將他不情不願地打進了新房。電視劇裡美化了很多,鹿兆鵬至始至終沒有觸碰冷秋月,一直勸她放棄沒有意義的婚姻去尋找個人的幸福。小說則現實冷酷得多,即便鹿兆鵬對鹿冷氏百般嫌棄,他仍在新婚之夜,行使了丈夫的責任。這以後就去追求理想,杳無蹤跡,留下一無所知的鹿冷氏獨守空房。
徐志摩和第一任妻子張幼儀,亦是一位「舊式」的妻子,她出過一本由侄孫女張邦梅執筆的自傳叫《小腳與西服》,暗示徐的新式與張的傳統完全不搭調,就像小腳配著西服。開篇的第一句就是:
在中國,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後,得聽父親的話;結婚以後,得服從夫家;守寡以後,又得順著兒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錢。這是我要給你上的第一課,這樣你才會理解我後面講的。
鹿冷氏的處境,就如同當年嫁給徐志摩的張幼儀。她明理孝順,終生大事全憑父親作主。至於那個「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無從而知,她更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結婚當天,都是被巴掌煽回來的。對於鹿兆鵬的冷漠與逃避,她很疑惑更惶恐,她性格溫柔,長得也娟秀,女紅家務更是一把好手,為什麼令新婚丈夫對自己如此厭惡?
鹿兆鵬是有選擇的,他可以為不得罪家人而娶不喜歡的妻子然後遠離,好像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在婚姻存續期裡,和白靈自由戀愛結婚。但已婚的鹿冷氏無法選擇,她本分地在鹿家伺候公婆,替這個連臉都沒看清楚的丈夫盡孝,她被釘死在有名無實的婚姻裡,所有的委屈與孤獨都得獨自吞下。
鹿冷氏同那個過去的時代一樣被進步青年鹿兆鵬棄如敝帚,在自我懷疑與鹿家上下的迴避中,鹿冷氏既不甘又無以反抗,心中的愁悶隨著時間堆積發酵,作為一個年輕健康的女性,她有著身而為人自然的情慾,她唾棄田小娥的同時又羨慕不已,自小的教育告訴她田小娥的德行是可恥的,但內心的渴求又讓她想衝破禮教的牢籠,在理性與本能的膠著中,鹿冷氏早已經脆弱不堪,只差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冷秋月(鹿冷氏)劇照
對於鹿兆鵬這個女婿,冷先生可謂仁至義盡。鹿兆鵬被捕後,冷先生傾盡家財,將他贖救了出來,只請求鹿兆鵬能給女兒留個孩子,好讓她有個精神依託,安安份份「守活寡」。鹿兆鵬雖然受了冷先生救命之恩,原則性卻讓他一口回絕了冷先生的請求。如果他給鹿冷氏留個孩子,那無異於背棄他進步青年的立場。
鹿冷氏曾在內心苦悶難捱的時候,去父親的藥鋪欲言又止地坐著,眼巴巴地等父親說幾句安慰體已的話,結果冷先生態度冷淡無比,還以訓誡的口氣讓她安安份份伺候好公婆,說出冰冷的一句:「我的女子從一而終這是門風」,滿肚子的委屈都被生生地憋了回去,唯唯諾諾答應著回去了。
鹿子霖劇照
繁重的農忙時節,地裡的活與灶臺上的活足以令鹿冷氏累到虛脫,去顧及生理及心理上的煎熬,但是當農閒的時候,她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就會湧出難以言喻的空虛。她自嫁進鹿家,唯一泛陳可述的親密接觸,就是新婚那天鹿兆鵬匆匆的應付,所以儘管她覺得生活苦悶欠缺,在情與欲之間,卻依舊懵懂,直到那晚婆婆去寺廟還願,公公鹿子霖喝到酩酊大醉地回來敲門。
鹿子霖為人油滑且風流,生活作風上更是名聲在外。鹿冷氏為他開門的時候,神志不清的他本性畢露,對鹿冷氏作了些親密的舉動。這是鹿冷氏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異性的觸摸,好像在混沌中突然有束光照進來,一直糾纏於她頭腦中難以言喻的感受霎那間清晰了起來。新婚之夜與鹿兆鵬短暫的接觸重新佔據心頭:
「他和她新婚之夜僅有的一回那種事,並沒有留下歡樂,也沒有留下痛苦……現在她已從無知到有知,從朦朧到明晰地思想著他的顫抖,那是一個夢。」
情慾的覺醒和道德感的桎梏天人交戰,多年以來接受的教育,讓柔弱的她鼓起所有的勇氣,於第二天早飯時在公公的碗裡埋進麥草,她等著公公被激怒,然後可以宣揚自己的貞烈,為自己的婚姻與處境鳴不平。
老謀深算如鹿子霖,卻不動聲色地喝下那碗粥,將麥草留在碗裡視而不見。一直等著公公暴怒的鹿冷氏一下子慌了手腳,那份好容易鼓起來的勇氣蕩然無存。她孤注一擲,將活下去的動力寄託到公公身上,晚上特地炒了好菜,搽了香粉,月光溶溶,鹿子霖笑眯眯地讓她吃菜,一口豆芽進嘴裡,居然是麥草!
「學規矩點,你才是吃草的畜生!」鹿子霖的厲聲喝斥讓本就膽怯的鹿冷氏萬念俱灰,羞恥感淹沒了她,她垂下了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不起來了。幾個月後,鹿冷氏瘋了,清醒的時候她臣服於禮法人俗,一再壓制自己的個人慾望,做一個他人眼中的好妻子、好兒媳,當情慾最終衝垮了理性的防堤,她再沒有顧忌,大哭著吐訴自己冰冷的婚姻,嚷嚷著公公對自己的輕薄,公然地將曾經壓抑在心底的情慾示眾。
冷先生劇照
對於冷先生來說,女兒的舉動無疑是給他正直的形象上抹黑,丟人現眼。鹿子霖更在意的是冷先生會對他有意見,鄉民們對他的負面議論,不管是娘家還是夫家,沒有人真正從鹿冷氏的角度去關懷她的生存質量。為了臉面,鹿子霖提出給兒媳婦「藥下重一點」,冷先生心領神會,用一副啞藥毒殺了親生女兒的性命。
這個什麼都沒有做錯的女人,被安排進一場悲劇的婚姻,被要求只能忍耐和接受,最後的反抗居然是瘋癲,然而,世俗與偏見,連她的瘋癲也容不下。她的死沒有激起任何人的同情,茫茫大雪很快覆蓋了她的薄墳,誰能記得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女人,沒有名字的鹿冷氏,就像她忽略不計的存在感,而這樣的鹿冷氏,在那樣的年代裡,又何其之多?
《白鹿原》洋洋灑灑五十餘萬字,宏大的背景之下,有陳忠實對封建社會中,那些歷受苦難的女性的悲憫。在著手寫這本宏篇巨著之前,陳忠實詳實地翻閱了白鹿原地區的縣誌。其間他看到厚厚的四五個關於節婦烈女的卷本。那些把鮮活的生命祭獻給了貞潔的女性,全部都凝練在短短的三個字裡:某某氏,密密麻麻地擠在那幾本可能根本不會有人翻閱的書裡。
封建禮教的道德規章,為這群沉默的女性們設置了的「志」和「節」,把她們的一生都框限進去,經歷漫長殘酷的煎熬,來成全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讚譽,陳忠實以作家的敏銳捕捉到這份厚重的悲情,因而創造出了為理想和自由而反叛的新女性白靈,為健康的情愛和慾念衝破世俗枷鎖、大膽奔放的田小娥,還有犧牲自我為家庭奉獻一生的傳統女性吳仙草,更多的,就是如鹿冷氏這樣,沒有姓名、被抹殺掉存在感卻有個人慾求的女性群體。
鹿冷氏最終還是走進命運設定的悲劇中去,作家以理想化的「善」去完美她的結局,因為這樣慘烈的結局才更接近於那個時代的常態,這份順應時代的「真實」,才有綿長的悲愴與動容,文學的偉大之處,就在於「重現」與「看見」的力量。
遇見一本好書,就是遇見更好的自己,《白鹿原》推薦給愛讀書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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