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橋下豫讓曲卷著身體,蟄伏在陰影中。
他再等,等一個可以讓他一擊斃命的機會。
石板橋的盡頭是晉陽城的東門,仇人會從這裡出來踏上這石板橋,到那時他就有可能……
橋下陰冷潮溼,豫讓裹了裹本就衣不附體的衣裳,藏在左肋下的青銅短劍讓他心血翻湧。
他的雙眼緊緊盯著遠處的城門。
一陣陰風吹過,夾帶著河水的潮溼撲面而來。垂再臉頰兩側的頭髮輕輕地抖動著,乾枯的草梗隨風在發間來回地飄蕩。
透過頭髮的縫隙可以看到他的那雙眼睛;堅定、冷酷,心無旁騖。
他的臉上,胸前以及手臂布滿了可怕的瘡疤,有幾處還在往外滲著血水,從他緊咬的牙關似乎在忍受陣陣疼痛。
他相信這麼一張醜陋、骯髒的臉不會有人嗅出危險,更不會有人認出――他就是刺客豫讓!
他成功地讓自己隱了形,連結髮妻子都沒能認出。(這恐怕親媽也做不到了)
昨日,豫讓在晉陽城中沿街乞討,他佝僂著身體,蹣跚著腳步向前挪動著。
可他那雙凌厲的眼睛始終盯著仇人趙襄子的宮門。
時至晌午,豫讓感覺有些疲乏困頓,他緩緩地挪到一處土牆邊,伸出左手扶著,上半身倚在牆上,再緩緩地滑向地面,右手還端著一隻掉了茬的碗。
周圍人都投來憐憫的目光,這個老態龍鍾,樣貌醜陋的乞丐恐怕命不久矣了。此時的豫讓心中竊喜,只有這樣才能瞞天過海,騙過精明的趙襄子。
牆邊的樹木遮擋住了晌午毒辣的陽光,豫讓頭靠著牆半睜著雙眼,看著對面遠處的趙王宮,盤算著……
這時,似乎有人向他走過來,豫讓機警地收回目光。
一位婦人右臂挎著個籃子,正一步步靠近,豫讓心頭一緊,此婦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結髮妻子,豫讓趕緊垂下蓬亂的頭髮,擋住猙獰可怖的這張臉。
結髮妻子俯下身,從籃子裡拿出一張燒餅輕輕的放在豫讓的碗中,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豫讓努力的張開嘴:「啊...啊...」可被火碳灼傷的喉管已經很難發出完整的聲音了。
妻子慢慢起身離去,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如刀割。此時的豫讓多麼希望妻子能認出他,可這一切都無法再回頭。
他要踐行諾言,報答智伯的知遇之恩。
豫讓的思緒被拉回了三年前,回到決定他命運的晉陽大戰前夕。
在晉國,國君的威力只是貼在牆上的那張畫像,昭示天下晉國還沒有亡。而實控權早在智、趙、韓、魏四大家族手中。
公元前453年的某一天,做為第五大家族的中行氏,被智氏聯合其他三家分了土地。
而豫讓親歷了前東家的覆滅,心裡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投桃報李讀書人還是懂的,可他並沒有得到「桃」又何以報「李」呢。
隨著中行氏的滅亡,豫讓的才華施展也要找新的舞臺了。在這樣的背景下豫讓和智瑤(伯)便解下了生死之緣。
智氏的第三代傳人智伯是一個傑出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傲慢無禮,缺少同理心,通俗一點就是情商低。
初見豫讓時兩人惺惺相惜,相談甚歡,豫讓的才能讓智伯折服,此後,每有大事智伯便與豫讓商議。
這年,智伯聽從豫讓建議,向其他三大家族收納百裡土地以及萬戶,用以削弱其家族勢力。韓、魏兩家懼怕智氏的強大,同時嬌縱智伯的傲慢,便如數繳納,可趙襄子斷然拒絕。
智伯盛怒,聯合韓、魏攻伐趙襄子。
晉國的內戰打響了,進而導致著名的歷史事件「三家分晉」。
戰爭剛剛開始,趙襄子便敗退晉陽城,拒險力守。任憑你風雲乍起,我在城中避風雨。
智伯與韓、魏大軍圍城時近兩年,久攻不下。
這一天智伯巡視晉陽城外圍,發現晉陽城地勢低洼,如果把汾水河絕開,再挖一條明渠引向晉陽城,洪水就會漫灌城中,趙襄子將在劫難逃。
今山西太原還留有智伯渠遺蹟。
計劃順利實施,洶湧的洪水衝進城中,平地變澤國。智伯為自己的軍事天才手舞足蹈,帶領豫讓、韓、魏站在高處遠觀其變,靜待趙家軍土崩瓦解。
而趙襄子深知韓、魏兩家與智伯並非同心,暗中派出說客縱橫韓、魏,與趙聯手夾擊智伯,許諾平分天下。
此時豫讓看出韓、魏端倪,與智伯說:「主公,韓、魏其心有異,趙被水淹其面無喜而現憂色。」可惜智伯利令智昏,對韓、魏異心毫無察覺。
風雲突變,趙襄子背水一戰,韓、魏兩軍夾擊,智伯兵敗被殺,家族悉數未免。趙、韓、魏三大族不再掩飾順帶殺掉晉國國君,瓜分了晉國的土地。
周烈王無可奈何加封三家為諸侯。
此時,豫讓逃往山林,回想智伯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作為國士未能阻止戰爭頹勢,羞愧難當。而智伯死後的頭蓋骨,竟被趙襄子做成了酒器,這種有悖人倫,塗炭生靈,泯滅綱常,被士族階級所唾棄的不恥行為,徹底激怒了豫讓。這不僅僅是私人恩怨,在豫讓心中它以上升到了為整個士族階級雪恥復仇了。
豫讓越想越窩囊,如此大仇不報,我又何以立足天地之間。
豫讓懷揣智伯生前贈予他的青銅短劍,直奔晉陽城。
來到城中,被洪水漫灌的街道遍地狼藉。有些土壘的房屋經大水寖泡過後已經坍塌,隨處可見流離失所的難民。
趙襄子的宮殿也難逃厄運。
豫讓偷偷混進刑徒的隊伍,被一起押進宮殿修繕、翻新破損的房屋。
豫讓被帶往後花園,來到一處廁所旁邊,衛士告訴他廁所需要粉刷。這是一個機會,此時豫讓心裡即興奮又緊張,下意識碰了一下藏在腋下的短劍,邊磨洋工邊等待趙襄子出現。
這時的趙襄子正在宮殿內,手捧著用智伯頭蓋骨漆成的酒器。
對侍從優莫說:「我已經喝了五天五夜的酒,到現在沒有絲毫醉意,可有人與我相比?」
侍從優莫:「主公,努力吧!您比商紂王還差兩天,他喝了七天七夜,第八天便亡國了。」
襄子大驚道:「難道我與紂王會是同一下場嗎?」
侍從優莫:「不會的,主公。因夏桀遇到了商湯;商紂遇到了武王,您還沒有遇到能刺殺您的人呢。」
襄子放下頭蓋骨踱著步,擦了擦汗說:「還好!還好!我去如廁。」
趙襄子步出寢宮,來到後花園。
看到持戟兵士莊嚴肅立,看守刑徒清理花園,趙襄子鬆了口氣。
剛才的對話確實讓他有些驚懼,在這紛亂的時代,存亡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快步來到廁所,正準備寬衣解帶。突感後背發涼,同時心頭一陣驚厥,額頭也滲出密密的汗珠。
不好!
趙襄子猛一回身,四目相對。豫讓的雙眼在噴火,手以探入懷中。
不愧是文武全才的襄子。
「有刺客」
隨著一聲大喊,加上逃命的本能,一個健步越過豫讓,竟然奪門而出。
趙襄子的一聲喊叫,使得豫讓遲疑了片刻,待他抽出短劍追出門時,等著他的是戟尖林立,正對著豫讓的胸口,而趙襄子早以站在衛士的後面。
豫讓懊惱失去了絕佳機會,手中的青銅短劍也洩了殺氣。
衛士長走過來奪下豫讓手中的短劍,轉身來到趙襄子面前,雙手將短劍遞上。
趙襄子接過來仔細端詳了一下,此非尋常之物,擁有此劍的人絕非等閒之輩。
「你是何人?為什麼要殺我?」
「我名豫讓,為主公智伯復仇!」
豫讓回答趙襄子的問話時,並沒有遲疑。
衛士長抽出配劍欲上前殺了豫讓,趙襄子急忙喝令禁止。
豫讓嘴角掛著一絲輕蔑。
趙襄子大聲地說:「智伯家族已無人倖免,你只是個家臣,卻能為主人捨身取義,你的忠肝義膽令人起敬,我不殺你,望今後你好自為之。」
豫讓不解趙襄子為什麼放過他,隨後似乎有所悟,不殺他是怕被天下人恥笑,誅殺忠義之士!吃著蘸血饅頭,還要裝成聖人。可恥!可惡!
豫讓冷眼看著趙襄子。
只見趙襄子對衛士長說:「把豫讓押出城外,並畫影圖形張貼四門,防止他再次混進城中。」
並把手中的短劍交給衛士長:「出城以後還給豫讓,我會加倍小心防範。」
衛士長押著豫讓走出宮門,直奔城外。
被遞解出城,再想進去已絕無可能。
站在城外,夕陽的餘暉打在豫讓的身上,在地面投下長長的陰影,一種悲愴、落寞,壯志未酬的挫敗感籠罩著他。
豫讓看了看手中寒光四射的青銅短劍:「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此刻,晉陽城中俠士豫讓的傳奇故事在大街小巷流傳,成為城中俠士們茶餘飯後的焦點,被人敬仰。
豫讓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石板橋上,現在正值汛期,湍急的河水裹挾著泥沙,枯枝敗葉奔向下遊。
望著翻滾的水流,他不由得靈光一現。豫讓看看石板橋,轉頭看看遠處的晉陽城,他用腳步丈量了一下橋面,剛好是一輛車的寬度,假設趙襄子的車在橋上,他的衛兵就只能跟在車後面。豫讓似乎看到了趙襄子被刺穿的胸膛,滴滴流淌的鮮血。
豫讓的嘴角蕩漾出一絲微笑,此處正是伏擊趙襄子的絕佳之地。
但需要進城摸清趙襄子的出行軌跡。
沉思片刻,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豫讓腦海中浮現。
「豫讓」一個書生向石板橋走來,豫讓稽首施禮。
來人是豫讓的同窗學友。
書生說:「你為何不投靠國君襄子門下,憑你的才能一定會被國君器重,那時再殺他豈不是易如反掌。」
豫讓說:「君子坦蕩,不懷二心,侍主而殺主,是奸佞小人所為。我要為天下俠士作楷模,使奸佞小人羞恥。」
學友深鞠一躬道:「慚愧!」
二人告辭。
豫讓離開石板橋,來到郊外的老宅,走進雜草叢生的院落,由於太久沒人居住,已經破敗不堪。
這些已無關緊要,豫讓要在這裡實施他的計劃:漆身吞碳。
他找到計劃所需的東西,藤條,可以燒煉成碳的木材、還有生漆。一切就緒,豫讓先用藤條抽打全身,劃傷面部,再用生漆塗抹傷口;吞入燒紅的火碳灼傷喉管,使得聲音變啞,無法識別。
過了今夜世上再無豫讓,有的只是醜陋軀殼下那不屈的靈魂。
煉獄般的洗禮,蠢忠式的復仇。
幾個月後,當豫讓再次走入晉陽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不會有人把滿目瘡痍,衣衫襤褸的乞丐與傳奇俠士豫讓聯繫在一起。
這個夏天,在晉陽城中的街巷上多了一個蹣跚而行的乞丐,窺視著趙襄子的一舉一動……
一陣馬蹄的嘈雜聲,把豫讓從沉思中驚醒。
抬頭望向城門,一列人馬緩緩地向石板橋走來,前面馬車上端坐著趙襄子,車後列隊的衛兵旌旗招展。
豫讓敏捷地將身體貼近石橋的陰影處,右手抽出短劍衘在口中,岸邊的雜草淹沒了豫讓大半個身軀。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馬蹄聲、腳步聲、車輪碾壓地面的咔咔聲,已經越來越近。
豫讓想知道趙襄子的位置,他將頭慢慢探出橋面,這一探不要緊!御車頭馬的一隻馬蹄剛好踏上橋面,正和豫讓鬼魅一般的臉相對,只見戰馬雙蹄騰空,發出悽厲的嘶鳴。按理說戰馬久經沙場不易受驚,死人死鬼見的多了,可今天這張活見鬼的臉著實沒撐住。
車子猛一顛簸,趙襄子險些摔出車外。
萬萬沒料到馬會受到驚嚇,此時無暇顧及。但見豫讓雙手搭在護欄上,雙臂、雙腿同時發力,人以躍至半空,左腳在空中用力蹬踏護欄二次躍起,同時右手抽出口中短劍,青銅短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落地時人以到橋的中間,雙腿屈膝三次躍起,短劍直刺近在咫尺的趙襄子。
衛士長看到一條黑影飛躍過來,急忙抽出寶劍隔開利刃,回手斬向刺客,豫讓擰腰後躍,躲開衛士長的寶劍。此時衛兵蜂擁而上把趙襄子圍在中間,阻擋了刺客的進攻。
攻守瞬息突變,豫讓立於橋上,怒目圓睜。
趙襄子站在車裡,看著橋上的刺客似曾相識,可那張布滿瘡疤的臉讓人難以辯認。刺客手中的青銅短劍吸引了趙襄子目光,這把短劍他太熟悉了,幾個月前在宮殿之內險些傷了他性命的那把劍。
「豫讓」襄子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橋上的豫讓不置可否,依然怒視著趙襄子。
「豫讓,前幾月行刺於我,念你是俠義之士,放你出城。今天你又漆身吞碳,毀容使啞,縱使你是豪傑義士也再無可能放你生路。」
豫讓冷笑道:「我知今天在劫難逃」
聲音沙啞難辨,但每字每句鏗鏘有力,讓聽者肅然。
接著說:「不能為智伯復仇,無顏相見。明君有成人之美;俠士有英名永垂。」
豫讓稍微等頓了一下,艱難地吞咽一口唾沫。
「希望你能賜給我一件隨身衣服,用劍刺之,以示為智伯報仇,黃泉之下不辱其知遇之恩。」
趙襄子為豫讓行為嘆服,脫下一件衣服交給衛士長。
衛士長用劍挑起衣服遞到豫讓面前。
豫讓揮舞青銅短劍仰天長嘯:「士為知己者死」刺向襄子的衣服。
隨後豫讓揮劍刎頸,一腔鮮血灑滿石板橋。
時光穿梭,鬥轉星移。
2500年的時光荏苒,豫讓的名字鮮為人知,或許他的靈魂早以化作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前半句是我們在觥籌交錯,半醉半醒間說給一方開心快樂的。它的意義在於我可以說,但不能做。
後半句倒是有了一些現實意義,何謂悅己:為人悅、為財悅,當然見仁見智,不一而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