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郭沫若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我國清代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其文學成就在中國志怪小說中首屈一指。蒲松齡先生創造了一個鬼妖幽冥的世界,以波詭奇絕的想像和充滿詩意的語言深受廣大民眾的喜愛。和四大名著相比,《聊齋志異》中的故事篇幅短小卻不失精煉,文中塑造的各色人物性格鮮明,形象飽滿,情節一波三折,建構完整,這使得其多次被搬上大屏幕。
近期,由韓棟、張予曦、王藝瞳主演的電影《美人皮》上映,11個小時破千萬點擊量,掀起了一批聊齋IP解讀熱。
《聊齋志異》改編的影視作品我們大家並不陌生,只一部《倩女幽魂》就足以深入人心了,對於80、90後的人來說,還有一部電影《畫皮》也不得不說,其恐怖程度在當時算是少有的影片。如今的《美人皮》雖然不是畫皮,但卻有著換皮的橋段,它與《畫皮》一樣,都是在講述愛情與皮囊的關係。
《美人皮》改編自《聊齋志異·連城》篇,其故事是講了一個叫喬俊昱的書生一次偶然間救了一隻受傷的貓妖,後來貓妖幻化成人形,在與書生的相處中慢慢喜歡上了他,而書生喜歡的是連城,三人之間形成了一種三角戀的關係,之後貓妖換皮奪愛,最終也沒能如願,在書生殞命之時,貓妖捨棄了自己修煉千年的精元救了書生,成全了他與連城的愛情。
接下來,我將以《美人皮》為例,從電影主題的表達、電影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電影獨特的藝術特色三個方面來解讀聊齋系列IP的共性。
電影的女主人公是張予曦飾演的連城,一次,知府的兒子王化成在街上為難連城,此時貓妖和喬生正好碰見出手相救,又因貓妖所附的人體實為連城的表姐賓娘,連城把賓娘帶回家中,喬生與賓娘隨連城一同來到了連城家。
在這裡,喬生偶然間發現連城所繡之圖正是自己所畫之作,情動之下,他為繡圖賦詩一首,並將連城視為自己的知己。與此同時,連城也不勝自喜,因為她舉辦詩詞絹繡大會的目的便是為了找到那幅畫作的主人。
但連城父親嫌棄喬生太窮,不肯把女兒嫁給他,想讓連城嫁給知府的兒子王化成,連城被逼的突生怪病,捉妖師開了一劑藥方,要用男子胸前一錢肉做藥引。喬生知道後二話不說就割肉,只要能救連城,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可捨棄,何況區區的一錢肉。
電影在改編的同時尊重了原著,保留了蒲松齡先生對連城與喬生愛情的「知己之愛」的描寫,正如劇中喬生所言:「情愛皆由心起,一往而深。」這種「知己之愛」在蒲松齡的其他作品中也有體現,例如電影《宦娘》也是重點講男女主人公之間琴瑟和鳴、「情不以淫」的知己之情,一種真正的精神之愛。
愛情這一亙古不變的主題一直在各種藝術作品中發光發熱,自兩千多年的《詩經》開始,後又有梁山伯與祝英臺化蝶殉情,李千金與裴少俊的牆頭馬上初心暗許,卓文君勇敢追愛,一個個的美好的愛情故事通過文學作品加以升華。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表現出了對美好愛情的追求,而這種愛情更是一種嶄新的知己之愛,它不是一見鍾情,更不是見色起意,而是一種精神與靈魂的相愛。正如電影中喬生的愛情宣言:「士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
王藝瞳飾演的貓妖賓娘因為喬生救了自己,又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之中,她逐漸的愛上了喬生,但無奈喬生喜歡連城。
賓娘不明白,人類不是講先來後到嗎,是她先認識了喬生,愛上喬生,並跟隨著喬生,所以她才應該是那個站在喬生身邊的人,她堅信喬生喜歡的是連城的容貌,她覺得自己要想得到喬生的愛,就要有連城的容貌。
於是在連城新婚之夜,賓娘利用連城的信任,用換臉之術得到了連城的容貌,但最終,連城還是與喬生相認。
在捉妖師與賓娘搏鬥的過程中,喬生被王化成刺死,賓娘被兩人的真摯愛情所感動,取出自己修煉千年的精元救了喬生與連城,而自己現出原形,再無修煉的可能。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刻畫的女性人物多為狐鬼花妖所幻,她們的特性是人性和物性的結合體,言行率真、敢愛敢恨。比如在劇版《小翠》中,小翠作為一隻狐狸,為了報恩和痴傻的元豐拜堂成親,兩人歷經重重磨難,最後元豐變成了正常人,和小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美人皮》中加入了貓妖這一元素,貓妖為了得到自己的心愛之人寧願頂著別人的皮相,愛的熱烈而卑微,但最後,貓妖也懂得了真正的愛情。貓妖的母親臨死之前對她說:「莫要貪圖世間的情感,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動了真情」,可是她還是動情了,對一個凡人動情了。愛上喬公子,她無悔,為救喬公子,她捨棄精元,重返原形,亦無憾。
賓娘為了得到喬生雖使過手段,但他對喬生卻是真心愛慕,她可以為了喬生捨棄自己的修行,這種愛從另一種角度上來說也可稱作一種無私奉獻的愛。
在中國古代,女性在婚姻上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這種媒妁之言是建立在財富和門第上的,夫妻雙方根本沒有過多的交流,沒有相知、相識、相愛的過程,女性只能被動的接受父母給她們安排的婚姻。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女性受到的教育就讓人沒有主動精神,習俗則是更讓她們雪上加霜。
蒲松齡先生正是看到了女性可悲的命運,他認為自由婚戀是極好的,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創造了許多勇敢追求愛情的女性角色。
《美人皮》中連城父親嫌喬生太窮,不願把女兒嫁給他,有心攀附權貴,剛好連王家上門提親了,史孝廉自是喜不自勝,欣然答應了,連城爹自認為有錢有勢的婚姻是為連城好,卻沒有想到反倒害的連城大病一場。
連城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答應與賓娘交換皮囊,她先是不顧門戶之見,將喬生視為知己,後又決定換皮與喬生私奔,可見她在追求愛情上是有極大的自主性的。
這種女性敢於追愛的自主婚戀觀在其他聊齋電影中也是有所體現的。《倩女幽魂》中聶小倩在遇到寧採臣之前,被樹精姥姥控制,不得不誘惑有色心的男子,吸食其精血,為姥姥增加功力。在遇到寧採臣之後,他被寧採臣的高潔品質所吸引,與他相知相愛。在自主選擇愛情的過程中,小倩開始有了反抗意識,違抗姥姥的命令,幾度救寧採臣於危難之中。
由《聊齋志異》改編而來的影視劇,我們從中都能看到那些處於封建社會下的女性為自己的愛情而全力追求的精神,她們讓大家知道女性也有自主戀愛、自由結婚的權力,女性自身的命運及愛情應該被自己掌控。
魯迅先生有言:「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首先是一部吃人史,尤其是吃女人的歷史。」
《說文解字》中對「婦」的解釋是:「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班昭《女誡》中寫道:&34;順」的,女子只能恪守所謂的「本分」,且始終本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
但蒲松齡筆下的女子,工詩詞,通音律,精刺繡,善歌舞,琴棋書畫可謂是樣樣精通。正如連城,她之所以視喬生為知己,是因為他喜歡喬生的才華,欣賞他的詩話畫。
她舉辦絹繡詩詞大會的目的便是為了找到那個作畫之人的,她對賓娘說:「本來想若是無此緣分,能尋得一個詩詞相對、傳情達意之人也是極好的。」可見連城本人的才華與見識當不凡,她不僅有著獨立的愛情意識,更有著自主的自我意識、豐富的文化意識,這在古代來說,就如夜空中獨特的流星,閃耀著璀璨的光芒。
在其他的聊齋改編的影視劇中,也不乏這種女性形象。如《辛十四娘》辛十四娘為了幫助自己的丈夫不懼世俗觀念,墮入風塵。一次她遇到微服私訪的皇帝,利用歌舞表演的機會陳情皇帝,為丈夫洗刷冤屈。可丈夫聽信流言,疏離辛十四娘,她不忍丈夫對自己的漠視,憤然離去,她獨立的人格在電影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無論是連城還是辛十四娘,她們都有獨立的自我意識,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會為之而努力,封建社會的行為準則並沒有困住她們的自由思想,她們將封建時代女性的自我意識向我們形象的展現了出來,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都對我們女來來說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聊齋志異》中的女子多是正面的女性形象,在影視劇的改編之中,也主要是以女性的正面品格而展開的,不同的是,會在原來的特徵上增加一些新的性格,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更充滿人情味兒。
電影中連城是一個嚮往美好愛情的女子,是一名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而貓妖在前期雖然心生嫉妒,用計與連城換皮奪愛,但最後卻被喬生與連城的愛情所感化,犧牲自己成全了他二人的愛情。無論是連城還是賓娘,她們都能為了愛情付出生命。
《美人皮》除了連城和賓娘之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女性形象,那就是捉妖師的妹妹。捉妖師不滿妹妹和貓妖相愛,逼著妹妹殺了她心愛之人,可妹妹下不去手,又不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殺害自己所愛之人,她寧願抱著自己所愛之人跳崖而亡。
捉妖師的妹妹在愛情與親情兩難之間又該如何選擇,她不能違背哥哥和父母親的捉妖師的身份,也不能殺了自己所愛之人,她只能陪著自己心愛之人一同赴死。
在電影《辛十四娘》中,辛十四娘一出場就是一個白衣飄飄、仙氣十足的女性形象。但她會為貧苦的百姓贈粥施藥,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去斬妖除惡,影響身邊的人,這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無私奉獻的有煙火氣息的狐妖形象。
聊齋系列IP中女性性格既是以原著的正直品格為基礎,又賦予了人物更為豐富的性格特徵,使其女性形象,尤其是花狐妖鬼更具有人情,讓人忘記了她們是不同於人的異類。
除了女性形象之外,《聊齋志異》中有關男性的描寫雖著墨不多,卻也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書生形象。
自古文人多情,這是一種普遍現象,他們長期受書本中愛情故事的薰陶,對愛情有美好的想像,他們雖然多情,但決不濫情。就像李商隱所說的那樣「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聊齋》中的書生就是這樣痴情的男人,這些痴情的書生,一旦愛上,就決不放棄。
喬生為了救連城,可以毫不猶豫地拿刀割肉做藥引,在貓妖的多次誘惑之下,他始終沒有動情,一介書生可以為了連城與王化成發生爭執衝突,在我們看來喬生是一個為人正直,堅守愛情的男子。
在電影《倩女幽魂》中,寧採臣為了救小倩多次身赴險境,他用自己的性命來保護小倩。蒲松齡筆下的這類書生立體生動,他們雖然出生貧寒,卻待人誠懇,富有同情心。
中國向來被稱為是詩的國度,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代表,詩歌的價值在不斷地被重新認識,其用途也在不斷的擴展。在古代小說中,行文間穿插詩詞是一個重要的傳統,在小說中合理的運用詩詞,不僅可以促進情節的發展,還可以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美人皮》中連城與喬生便是因為一首詩而相知,「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知錦非長枝,幸把回文感聖明。」喬生把連城比作成織女,讚揚了其高超的刺繡技藝,深深打動了連城。在後面的劇情中貓妖與連城換皮之後,連城也正是拿出喬生給她寫的詩才使喬生認出了眼前的賓娘實為連城。
在明清時期,詩詞被視為雅正文學的正宗,小說的創作者要想提高其作品品質,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文中引入詩詞。蒲松齡先生熱愛詩詞,對詩詞有著濃厚的興趣,在詩詞方面具有高超的造詣,他創作的詩詞不乏名篇佳什。
在影視劇的改編中,編劇也往往會讓原著中的詩詞在影視劇情節中合理的運用,讓詩詞為媒人,在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線中發揮重大的作用。在電影《倩女幽魂》中,寧採臣與聶小倩結緣同樣是因為詩詞,夜深人靜,寧採臣循著琴聲來到聶小倩居住之所,聽她吟誦詞,在她吟完詩後離去,寧採臣將此詩的信箋改動了二字,之後兩人再次相遇,對詩詞的共同愛好讓他們漸漸熟識,推動了他們愛情故事的發展。
電影的主題影響著電影中空間的選擇和敘事,電影裡的畫面總是存在於電影空間之中的,事件的發生、發展、人物的行走都需要在空間中進行,空間的獨特性,讓它可以在電影作品中處於支配的地位。《聊齋志異》常言身邊發生的事,為了與劇情、主題貼合,其人物經常活動的空間一般也是現實生活中國的典型空間。
在《美人皮》中最常見的人物活動空間有三類,其一:家庭空間。衣食住行,日常起居,人們都是在家宅中進行的,連城的家電影中多次出現,圍牆高立,布置古典,花枝繁茂,一個富足的封建小康家庭在我們眼中呈現,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著連城與喬生的貧富懸殊。
其二,客棧。在古代社會,人們出行離不開形形色色的客棧,我國古代社會的客棧,尤其是荒野之中的客棧,是最富有戲劇性的場所之一,是重要情節的發生地。
在《美人皮》中,貓妖被喬俊昱救了之後兩人便來到了一間客棧,有一個細節刻畫,當喬生說要一間房,貓妖突然停下正喝著的茶,她此時應稍稍有了一絲殺心,以為這個男子也不過是個好色之徒,可當喬俊昱說自己銀兩不夠,只能讓她住在房間裡,自己睡在客棧的大堂時,貓妖才放下了戒心,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子確實與眾不同。
其三,荒屋。荒屋在聊齋電影中也經常出現,斷壁殘垣,人跡罕至的荒宅十分貼合聊齋的鬼怪妖魔的主題和人物。《美人皮》中貓妖化為人形後初次與喬俊昱相遇就是在一座荒屋裡,貓妖被一群好色之徒圍困,打算吸食他們的精血,喬俊昱突然闖了進來救她,這也促成了之後貓妖對喬俊昱的虐戀。
電影的空間就像一件容器,容納著所有符合主題的事件,聊齋系列的電影,雖然各篇所要表達的主題不同,但都有一個人物活動的典型空間,它配合人物敘事排列事件,使電影構成一個整體。
近年,隨著電影行業的不斷發展,改編名著或是翻拍經典電影的現象一直有,新版《倩女幽魂》和《美人皮》的熱播,也再次證明了《聊齋志異》這部藝術作品的價值和魅力。
電影是一種流動的歷史,讓經典文學的精粹注入到今天的電影螢屏上,讓古代文豪的哲思照亮在今人的徵程上,讓中國電影更加獨特、更加富有含義,這是中國電影在改變影視作品和翻拍經典時所要考慮的前提。如何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做出符合時代的創新性改編,注入對原著的新的見解、感悟,創造出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產生愉悅和共鳴的人物,這是影視劇改編要亟待解決的問題。
《美人皮》可以說是一個創新的改編,編劇把本該最後出現的賓娘的部分前置,為賓娘構建了一條新故事線,以賓娘的角度看喬生與連城的愛情觀:「情愛皆由心起,一往而深」。除了表現至純的知己愛情,更以輔線的形式增加了一重人心善惡存乎於一念之間,人生的修行便是善與惡不斷抗爭最終完成自我救贖的過程的意味。
《聊齋志異》的電影改編一直都是一個龐大的話題,希望每一次的改編既能在內容上做到飽滿深刻,又能在形式上做到創新突變,既能尊重原著又不受原著所限,期待更多的國產聊齋電影的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