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風團的車駛出了繁華的張掖市區,現代都市的表情,逐漸被廣袤荒寂的戈壁灘所替換,坐在車裡,看見風擋玻璃圓弧外擴的下沿,正好與遠方戈壁灘盡頭的天地線平行又重合,視像呈圓球狀,車直線行駛。錯覺誤導我,車已駛出了地球以外,筆直的公路是旋轉的地球拋出去的一條切線。奇妙而荒誕。
從張掖到敦煌,畢竟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車行景移,窗外的風物不停在變換,猶如大自然在播放一部幻燈片。時而寸草不生的荒灘在眼前鋪開,時而黃燦燦的作物浮光躍金,看到臨屆收割的莊稼,田疇沃野更像一位躺在床上等待分娩的產婦。
張掖的地名前冠以「金」字,容易讓人想到此地的富庶,也許還有金不換的另一層用意在。
動念的前提不是空穴來風,從高臺博物館出來,滿腦復原著一個已然消逝了的黑水國,她是「金張掖」的母體。
相傳西漢以前匈奴曾在高臺縣的駱駝城定都,因傍依黑水,故稱黑水國。駱駝城先後見證了前涼、西涼、北涼的興亡盛衰,金戈鐵馬,朝代更迭。魏晉十六國時期,中原戰亂頻仍,河西相對安定,大批中原人士避難河西,不僅帶來了豐厚的人力資源,也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技術,史上第一次西部大開發始於此。今天只能看到古城遺址的一些廢墟,滄桑與繁華,寂寞與喧囂,歷史過往,如煙雲飄散,留下的只有遠去的記憶碎片。
隨著講解員的介紹,對比陳設在櫥窗裡的出土文物,給我們勾畫出這樣一個安居樂業的生活場景:男人們耕作園田,鷹犬圍獵,六畜興旺。女人庖廚烹飪,釀酒造醋,養蠶繅絲。名門貴胄之家整日歌舞宴飲,馳馬引弓,交通出行,過著腦滿腸肥的日子。
看了駱駝城、許三灣魏晉墓出土的壁畫磚畫像,藝術家們被白描畫法的表現力所感染,白粉塗底,丹砂或墨筆勾線,造型簡潔準確,生動活潑。《牽馬圖壁畫磚》畫法單純洗鍊,樸素典雅,富有彈性的圓弧線勾勒出駿馬高大雄壯的形象和酣暢淋漓的氣韻,折射著強烈的時代氣息。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喝黑河水長大的先民,性格裡蘊蓄著旺盛的藝術細胞,繪畫天賦遺傳給了他們的後裔子孫。河西美院的前身張掖師專,那裡是生長甘肅畫家的搖籃,省城現(曾)任美術機構的掌舵人幾乎都是張掖人,或者是張掖師專的學子,都有不凡的藝術才能和造詣。
也許得益於興奮的牽引,並未有暈車感。可是,博物館陳列的一組出土牛車俑,卻讓我的思緒與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發生關聯。阮籍喜歡飲酒作詩,也喜歡自駕遊,動輒趕著牛車無目的地到處漫走,走到路的盡頭,牛便停下來,他知道無路可走,於是坐地大哭。車上備一把鐵鍬,交待侍者,要是走到半途歿了,便就地掩埋。他一生有「三哭」:第一哭是哭他的母親,因為他是母親養大的孤兒;第二哭是哭一位還沒出嫁就死去的鄰家才女,這位才女讓他聯想到自己的落寞;第三哭就是哭自己窮途末路。讀阮籍的詩,不像讀唐詩那樣琅琅上口,艱澀難懂的原因,首先無法讀懂他的人。魏晉時期的文人知識分子,迫於政治權力的傾軋,多寄情自然山水,反對名教,崇尚思辨清談的風氣,後世把這種心神超然無累,追求自由瀟散的世情,稱為「魏晉風度」。
我在想,要是阮籍當年把他的牛車向西北偏西的方向趕來,有一條直通西域的絲綢古道,平而遠,蜿而長,出了陽關,一直可到達歐亞大陸,很有可能會定居國外,在那裡喝一輩子洋酒。
我這輩子不可能會犯酒癮,飯癮至少一日要犯三回。
午飯在酒泉地界的一家路邊店聊以安胃,鬆軟雪白的花卷,一個個碩大如白蓮,秀色可餐,嚼勁與味道自不必爭論。抓起一隻大如馬蹄的花卷,仿佛握住了張騫坐騎的馬蹄———意念馳向歷史上一個個親歷過河西走廊的英雄、詩人、學者、高僧、探險家…… 王維、王昌齡、岑參、高適的筆觸捂熱過這塊冰冷的土地,張騫、霍去病、班超、法顯、玄奘等人就是踩著這塊土地,走向陌生的國度,為中原大地打開一扇又一扇傳播文明的窗口。從漢武帝開闢「河西四郡」以來,這裡就是絲綢之路上的商貿重鎮和軍事關隘。公元609年,隋煬帝西巡經青海到張掖,召集西域27國的使團在此舉行了轟動世界的中西交易會,這是中國最早的「金磚峰會」。
歷史沉寂,滄桑無語。書畫家們大都耽於夢境,只有少數人談鋒正酣。一陣笑聲,把我從夢的遠古拉回行進中的現實。醒來,汗浸脖頸,戈壁的陽光直烤身體左側,右側交給了車上的空調,羸弱的身體怎能擔荷熱冷同宿的撫摸,頭痛是感冒的徵兆,如同渾濁的空氣預示著沙塵暴要來。
頭痛不適合繼續思考,窗外已經出現一片一片的綠洲,大概離敦煌不遠了。還是把更多的善念與慈悲交給莫高窟的佛吧!
司俊傑 , 字介齋,退休軍旅書法家、畫家、作家,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甘肅書法家協會原副秘書長,現省書協楷書委員會副主任,甘肅書法院特聘書法家,甘肅省美術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蘭州市政協書畫院書畫家,省九三學社書畫院藝術總監。兩屆被評為「全國中青年書法百強」,隴上「三棲藝術家」。 兩次舉辦個人書畫展,出版書畫作品集三本,散文集一本,撰寫400餘萬字書畫理論文章及散文,見諸各大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