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其所指與能指差異很大。唐代文人詩文裡的「江南」,似乎多指吳越文化區域。江西省屬「吳頭楚尾」,與浙江、江蘇南部(含上海)及安徽長江以南地區同為「江南佳麗地」。這個「江南」與其北邊的淮河流域,是「安史之亂」期間為唐王朝平定叛亂及以後維系統治提供經濟保障的區域。
讓黃河流域的士人遷來江南並愛上江南,其時間從公元三世紀的東晉延續至九世紀末唐朝的滅亡,長達六百年。其間偏安江南的幾個短命朝代,都算不得政治中心的南移。唐亡之後,歷五代混亂,北宋政權統一全國,作別西安、洛陽,定都開封,靠近江淮,算是黃河流域的士人終於向江南伸出了橄欖枝的明證;到了南宋,他們最終把政治中心也放到了江南。
唐朝在發生「安史之亂」之前,士人對江南的重要性似乎並沒有很到位的認識。北方大士族的文化人代表王維,他有許多來自湖州、嘉興的江南朋友,如丘為、儲光羲。但他的詩裡很少有讚美江南風物的句子,他的大駕似乎也從未光臨過江南。在他眼裡,北方才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江南不過偏壤一塊。所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的名句至今令後人齒頰留香,而「樹色分揚子,潮聲滿富春」的寫江南的句子已沉睡在他的詩集裡。與「五姓」子弟王維不同,李白、杜甫還是來過江南的。江南留給了他們美好的印象:除了讚美江南水鄉的美景,他們都記住了江南女人白皙的膚色。今天讀他們「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李白《越女詞五首》)、「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杜甫《壯遊》)的詩句,直讓人疑心兩位大詩人是不是誇過了頭,或者那時陝西、山西、河南的女人長得都像黑炭一樣?江南景美人美,但在其時是不能留住李杜們「西北望長安」的心的。就像汪倫的踏歌聲裡所含的深情縱然超過了桃花潭的深度,李白還是乘舟走了。
「漁陽鼙鼓動地來」,「安史之亂」讓黃河流域的士子終於有機會認識到江南景美人美之外的價值。江淮地區就在那時成了唐王朝的經濟支柱,成了那時的北方士族的避難港灣。靈秀的江南終於在它的風水裡孕育出了有全國影響力的詩人,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因為戰亂,都把童年、少年甚至部分青年的時光留在了江南。劉禹錫回憶童年生活賦詩說:「憶得童年識君處,嘉禾驛後聯牆住。垂釣鬥得王餘魚,踏芳共登蘇小墓。此事今同夢想間,相看一笑且開顏。 (《送裴處士應制舉》)」但他們還是回了北方,那時的江南還沒有足夠的魅力讓他們留下心、留下根。在他們及同時代的文人筆下,梅雨和腳氣病是兩樣讓他們望而生畏的江南「特產」。當然,水土不服只不過是藉口,原因還是在他們念念不忘「西北望長安」。
對祖居地的留戀敵不過對戰亂的恐懼,就像對富庶安定生活的熱愛遠不及對顯赫名位的追求,唐代文人在「長安」與江南之間終於因了時間的作用,而在公元九世紀末有了了斷。
這個代言人就是韋應物的四世孫韋莊。他寫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位「長安」少年在「春水碧於水,畫船聽雨眠」的江南,雖然也像當年的李白、杜甫那樣魅惑於江南女人的「白」,卻早沒了他們的倨傲,堆滿心頭的是終老斯土的祈願。
韋莊若是王維的後人,唐代文人的這個關於江南的情結會演繹得更完美些。生於「南國」的紅豆,不單是「此物最相思」,更荷載著一個民族不斷拓展生存空間的美麗願望。
◇
西皮二黃
-
蔡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