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牌,本是一塊不起眼的小竹片,只因牌面上描了兩個正楷墨字:大米(其下標註具體斤兩),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那些限供口糧的日子,城鎮居民各家都得定期前往國營糧站,憑糧本和人民幣先在營業室置換一塊這樣的牌子,才能名正言順地深入倉庫,取走屬於自己的那份米糧。
12歲那年春天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和二弟背上背簍,步行去幾裡地遠的街子場糧站為家裡買20斤大米。到了糧站,耐著性子排長隊,往營業室小窗口遞入糧本和額定鈔票。等著戴眼鏡的女出納翻開糧本,口中念念有詞,細細撥打算盤珠子,然後拿墨水筆下指標,又反覆清點了鈔票,才慢吞吞將糧本和一塊米牌遞出來。那竹牌經年累月受過太多人手掌的摩挲,已經通體油黑,字跡有幾分陳黯了。
仔細辨認無誤,往衣兜裡揣好糧本和米牌,趁著午後融暖的陽光,我和二弟掏出隨身攜帶的彈弓,石彈上膛,悄悄靠近倉房間一坪坪攤著谷麥的曬場。倉房屋簷棲滿了嘰嘰喳喳的麻雀,時不時撲騰下來,趁人不備大快朵頤。我哥倆貓腰潛伏在倉房一角,不斷拉長皮筋瞄準射擊。人鳥短兵相接,這是多好的戰機?可惜我們武器粗劣,射技不精,追著鳥群折騰了半天,連一片鳥羽也沒撈著。
興味索然後想起還沒辦正事,忙來到那間門洞敞開的倉房出米。我們脫了鞋,赤腳從一條斜搭的木板橋跨入糧倉。裡面堆壘著山坡一樣的大米。胖保管一身糠灰,連眉毛也染了白,默默守坐在門口。按規程,只要經他收驗那塊米牌,我就可以攀上米山取糧了。但是,那一瞬,我的心卻陡然一涼:伸手往衣兜四角尋摸,米牌沒了!再使勁往旮角裡掏,兩根指頭竟直接探了出來。鬼曉得衣兜啥時候破了個窟窿,那塊米牌像一尾泥鰍,偷偷溜了。我與二弟面面相覷,傻了眼。「還不趕緊回頭去找!」胖保管終於開口,著急地衝我們揮手嚷嚷。
灰溜溜退出倉房,我們哥倆沿著來路瞪大眼睛細細搜尋。路邊每一團草窩全扒拉過了,所有疑似方寸也湊近仔細辨認了,沒有。那塊米牌像是遁了地。最終筋疲力盡,徹底灰了心,我和二弟在倉房拐角的階沿邊頹然癱坐。20斤米,等同於全家人將近一周的口糧啊!眼下,它居然通過一枚竹片兒的失蹤,被我打了水漂。
小哥倆團縮在那兒,抱著空空的背簍,一副相依為命的樣子,呆看著夕陽一寸一寸往昏黯裡沉下去。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一刻,失落、憂鬱、自責、無助,糾纏成一團悵茫的心緒,深深地裹住兩個小小兒郎。我們哥倆偶爾相互瞅一下眉臉,儼然添了幾分滄桑。
直熬到糧站下班,胖保管譁啦鎖了倉門,一拐彎,看見了我倆。「怎麼……米牌沒找到?」我倆苦著臉搖搖頭。「再仔細摸摸身上呢?」於是我們又把全身上下的口袋內包都翻出來讓他看。「你們——可真是買過米?20斤?」我翻開糧本遞上去作為佐證。胖保管看過後愣了一下,沒吱聲,徑直朝前走了。可那腳步卻又遲疑著慢了下來,終於頓住,又迴轉身:「可憐的娃娃,你們這麼耗著哪是辦法呢?唉,跟我來吧……」他領著我們重返糧倉,打開倉門,稱好20斤大米傾入背簍,又扶著讓我馱上肩背,完了還拍拍我的腦袋:「以後小心些,快回吧,家裡該著急了。」
萬萬沒想到劇情最終以這樣的方式反轉!一瞬間,我與二弟化悲為喜,臉上又是眼淚又是笑的,簡直情不自已,以至於離開糧倉時,竟忘了向胖保管道聲真心的感謝。
事後我一直沒弄明白:沒有米牌,讓20斤大米憑空出倉,這虧空胖保管是怎麼填抹的?也許是他自掏腰包補上,或是日後從過秤的平旺裡擠出來,又或是報入了倉房盤點的損耗?與兩個小子素不相識的他,為何要不顧麻煩、甚至是冒著風險來管這樣的閒事?然而,那一塊米牌引出的一份善行,還有胖保管那副慈眉善目的菩薩形象,卻在我心中刻下不可磨滅的溫馨記憶。(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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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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