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青青碎石巷,穿過蒼蒼翠竹林,曲徑通幽,一座粉牆黛瓦、古樸典雅的小院落出現在眼前。在繁華城市一隅,在身外人來車往的喧囂中,它如一位入定的禪者,無欲無求寵辱不驚。它是我家鄉一座不朽的豐碑——鄭板橋故居,座落於全國著名的魚米之鄉江蘇興化市城東大街。
鄭板橋故居
於先生故居門外駐足,我不敢走進這個「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的書香小院,怕我的粗鄙會褻瀆藝術的神聖,怕我的冒失會驚擾沉睡的文者。僅僅是在院外,我已深深感受到濃厚詩意,越發覺得自已的渺小。風吹竹葉沙沙,耳邊仿佛傳來悲切地吟哦:「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那麼遙遠,又這麼接近。
故居外牆粉飾一新,它原本該是斑駁不堪的,甚至它早已倒塌,我看到的也許是後人為了保存這塊墨香淨土而重建的。牆上刻有這位不世奇才的簡介:鄭板橋,原名鄭燮,字克柔,號板橋。清代偉大的書畫家、文學家,「揚州八怪」傑出代表,以詩書畫三絕聞名於世……可有多少人知道,這位曠古絕今的奇才,在那「唯有讀書高」的歷史,從十九歲到四十四歲,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才考取進士功名。封建科舉之大弊,由此可見一斑,悲乎?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仍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首膾炙人口的勵志詩,是板橋為自已的畫作《竹石》而題。畫中,一方突兀怪石,橫斜竹枝三兩根,竹葉如匕,石破天驚。詩如人——千秋不變之人;人如竹——百節長青之竹。畫傳世,詩流芳,人千古,這就是板橋!
二十年前,他賣畫為生,門可羅雀;二十年後,他依然賣畫,門庭若市。他自刻印章「二十年前舊板橋」落款畫中,以這種方式譏嘲世態炎涼人情勢利。賣畫所得,扣除酒資,餘皆捐於貧者。這就是板橋,不以成就自傲,不以落拓自卑,悲天憫人,瀟灑來去,史留餘香。
板橋是文人,他不適合政治。
板橋畫竹(圖源網絡)
世人只知包拯剛正不阿,只知海瑞敢逆龍鱗,有多少人知道板橋的官譽絲毫不遜於他的才名?他五十歲時赴山東任七品縣令,卻「以歲飢為民請賑,忤大吏,罷歸。」僅僅十數字簡言,卻把一位愛民如子不計前程的好官正義形象高大地呈現在眼前。未經上級批准,擅自開倉放糧時,他把頭頂的烏紗帽看得很輕,輕如鴻毛。民生之重,重於泰山。但是他很無奈,瘦竹般的身軀怎可抗衡朝廷「棟梁」?「罷歸」時,面對萬人空巷十裡泣送的壯觀,他仰天長嘆、淚灑歸途。
這就是板橋,「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釣竿。」為萬民生,吾死又何妨!所以,他在官場一敗塗地,雖敗猶榮。
他是天生的文人,他的筆力可與後世文壇勇士魯迅媲美,筆如刀、如劍,刺透康乾盛世五臟六腑,他不做「錦繡才子」,所以不受歡迎。文人若沒有操守,文人若失去風骨,就永遠無法達到藝術的頂峰。他都有,所以他登峰造極,一枝獨秀。
這就是板橋,在濁世中獨立獨行、在沉浮間始終如一的板橋;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糊塗難得的板橋。一肩明月,兩袖清風,瀟灑奔放,捨我其誰?
我懷著無比地敬仰,用沉默的方式祭奠家鄉的這位先人,因為他憤世嫉俗悲天憫人,也因為他怪異無二高風亮節。窮苦處未能忘其志,達觀豁朗而自強者,必當受到人們發自內心的尊重。
我為先生坎坷曲折的人生悲痛,更為他平等博愛的胸懷折服。板橋大兒早夭,至五十二歲方得小兒,寄養於其弟家中。老年得子自當疼愛萬分,然板橋不敢溺愛,他給弟弟的家信中是這樣寫的:「……雖嬉戲玩耍,務令忠厚悱惻……要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家人(傭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不可凌虐也……」讀書學做人,無愛莫做官,其人如此明理,其愛如此博厚,怎不讓萬世景仰?
難以抑制心潮澎湃,我仿佛看到一位剛毅傲然的老人掛冠而去,身後卻有無盡地牽掛;仿佛看到一位慈愛有加的長者,攜黃口孺子與傭僕小兒同樂;又仿佛看到一位瘦骨仙風的先生,邊飲邊歌、邊歌邊畫、邊畫邊吟……
他是奇人,是怪才,是上天遺落在人間水鄉的一顆稀世明珠,千磨萬擊仍堅勁,塵世烏雲怎能遮掩他華光四射。
自古藝術成大器者,莫不以傳統為規範,而又以正宗自居。即便宋朝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名家,在藝術上雖有所創新突破,也未能脫離傳統格局。只有板橋,也只有板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獨創六分半體——他的書法,草、隸、篆、楷,各參一份,加入蘭竹寫意,自稱六分半體,世稱「亂石鋪街,浪裡插篙」板橋體,一創成名。
亂石鋪街,無章而有章。
浪裡插篙,中流現砥柱。
五分詩情畫意,五分狂放不羈,他成為一代宗師。不若此,他就不是板橋。
板橋最喜畫蘭、竹,輔以怪石。寥寥數筆,蘭之深幽清雅、竹之傲節不屈便躍然紙上。先生深愛蘭竹之精魂,深得蘭竹之精髓,他畢生的心血抱負,在那勁秀絕倫的蘭竹間綻放成不朽的藝術奇葩。兩三根瘦竹,勢可破天;三五葉幽蘭,彎而不柔;一方怪石,嶙峋突兀。他的蘭與竹,直似利刃,冷然獨立,無與爭鋒。
這就是板橋,倔強傲世,奇峰突起,使後世我輩仰視、沉思、沸騰!
他就是一個傳奇,三絕詩書畫,一支獨秀屹立於世界文藝之林,不媚俗,不折腰,頂天立地!他留給世界不朽的文藝瑰寶,從康乾盛世直至千秋萬代,璀璨奪目、永不過時!
他是凡人,黃狗作伴,蘭竹為友,朝吟詩詞品清茗,暮歸作畫飲烈酒,如椽大筆繪春秋,功名利祿拋身後。他把藝術留給了世界,在離開這個不盡如意的人間時,只留給兒子一張紙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幹。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漢!
我,擊節再嘆!
蘭,四時不謝。
竹,百節長青。
石,萬古不敗。
人,千秋不變。
駐足於先生故居門前,打量竹林小徑,遙想著先生賣畫歸來,一壺烈酒一首詩,一肩明月一路霜,門前黃狗相迎,院中蘭花飄香,該是怎樣一種清貧與快樂?又是怎樣一種孤獨與惆悵!
我看到一位清矍的老人向我走來,寬袍大袖裡掩不了他錚錚傲骨凜凜正氣。他在竹林中對我微笑,幻化成一座閃亮的豐碑。
他就是板橋先生,水鄉的驕傲,遺世的明珠,亂石鋪街、浪裡插篙,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本色不改!
天欲昏,我終究沒有勇氣跨進先生的蘭竹書香院,也許已不必進去了。對故居作了最後一次注目,轉身離去,我的心胸開闊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