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浩蕩,沿南京城外自西南向東北奔流而過。左岸浦口,系京滬鐵路前身津浦鐵路的終點站,右岸下關,為南京航運中心。江上渡船往來,連通兩地,每日早班輪渡的汽笛響起,便從江心潛洲驚醒一群魚鷹,伴著晨曦和鳥鳴,船行向下關,乘客從遙遠處即可望見一座山字形建築矗立江邊,樓身磚紅與乳白色相間,正中的塔樓高懸著時鐘,下方白色屋頂上四個金色大字提醒著往來江上的旅客——這就是有著百餘年歷史的中山碼頭。
南京下關江面建設碼頭的歷史已久,據考證此地自東晉以來便有軍用碼頭等設施,數百年來更不乏擺渡船隻穿梭繁忙。但真正現代化的輪渡運輸則始於1910年,當時的滿清政府浦口市場局由民間籌資開設了連接下關與浦口的「關浦線」,這種國家牽頭運用民間資本的模式在當時仍屬令人振奮的創新,之前人們普遍熟悉的晚清基礎設施建設往往來自於向外國借貸,外商獨資或洋務派官僚資本。自此,長江南京段的交通更加便利,旅客乘火車至浦口站,只需步行百米即可乘輪渡過江,再乘南岸下關站的列車,則可直達上海。1918年,北上求學的朱自清正是和父親一起從下關碼頭坐輪渡前往浦口火車站,父親在送別時替他買了幾個橘子,也給他留下了掛念多年的背影。
1929年5月28日,當時的首都碼頭迎來了一位不尋常的客人,當他乘「威勝」號軍艦渡過長江時,江上中外船隻紛紛降半旗鳴笛,在下關上岸後,時任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率南京政要全程護送,孔祥熙為其引路,一行直達國民黨中央黨部。這位不尋常的客人,是於1925年在北京逝世的民國國父孫中山,依照遺願,他將被安葬於南京紫金山,接班人蔣介石為導師所安排的葬禮史稱奉安大典,靈柩途經多處路橋由此更名:中山路、中山橋、中山門、逸仙橋。而孫中山靈柩在長江南岸停靠的第一站,也從此定名為中山碼頭。
人們將歷史比作河流,因她日夜不停,蜿蜒向前,常有激流險灘,卻不曾掉頭折返。每一座江邊的碼頭都像歷史的守望者,閱盡千帆歷歷在目,而沒有哪一個碼頭像中山碼頭一樣,自身就是中國近代史的見證:在她建成通航不到三十年間,親身經歷了資本的覺醒、莊嚴的國葬,和中華民族最深的苦難。
1937年12月12日,南京城已遭日軍五路合圍,城南中華門失守,淪陷已成定局。城中軍民只剩城北下關一線生機,然而滾滾長江橫亙眼前,沒有橋梁,極少船隻,自從淞滬會戰以來,中山碼頭只見船舶滿載難民北上,不見片板南來,如今空立江邊,只恨不能化身長橋,力挽波濤,渡人於燃眉。
剛近黃昏,幾名軍官乘著小車匆忙趕到中山碼頭,他們是南京守備軍的軍、師一級指揮官,在作戰會議上接到衛戍司令唐生智傳達蔣介石「相機撤退」命令,並補充「如不能全部突圍,有輪渡時可過江」的口頭命令後,一散會便直撲碼頭,登上事先準備的船隻逃命。這些軍、師長沒有按照原定突圍撤退計劃行動,也沒有將命令傳達給下屬部隊,直接導致南京城唯一退路挹江門被北上潰軍人潮擠滿,先是負責守備督戰的36師與退下來的友軍交火,接下來是踩踏,許多未死於日軍炮火的將士反而在此殞命於同胞腳下。最終,未能渡江撤退的部隊在碼頭一帶被趕上的日軍先頭部隊全殲,南京保衛戰至此告負,中華民國首都陷落。
唐生智本人亦於當晚放棄曾立誓要與之共存亡的南京城,乘小火輪前往北岸浦口。如果他曾回首南岸,能看到紫金山火光沖天,炮火映照之下,已有戰士和市民在寒冷的江水中抱著門板、水盆拼死泅渡,長江寬一公裡有餘的河道上夾雜著哭喊、叫罵,又漸漸變為死寂。此時城內尚有放棄抵抗的軍民四十餘萬人,在被轟炸的廢墟裡,在新挖的防空洞中,在外國人設置的國際安全區內,人們相互告慰,抱團取暖,小聲耳語著日軍是否已經進城,哪裡有安全的藏身處,接下來該如何謀生?有人不願,有人不能離開這座中華民國的首都,沒有人能想到,他們都將在此殞命,無處可逃。
那年冬天,僅在中山碼頭便發生了兩起有組織的大規模屠殺,死難者共一萬有餘,他們是從附近華僑招待所、大方巷等地被搜捕出的疑似藏身於民眾的中國軍人,而日軍判別軍人與平民的標準是手上有無老繭,是否為青壯年男性。
在這一萬多被反綁雙手,跪在自己挖出的屍坑前等待腦後一聲槍響的國人當中,大部分曾藏身「國際安全區」,那是由德國人約翰拉貝發起設置的非戰爭區域,日軍曾口頭保證不對其發起進攻。南京大屠殺因其慘烈程度超出正常人的想像,使得一切看上去像是一群失序癲狂,違背人倫道德的魔鬼肆虐人間——人們願意相信,施暴者日軍本身也進入了不可控制的狀態。然而中山碼頭的萬人坑,以及所有南京城內的鐵證揭露了一個悲哀的事實,魔鬼有魔鬼的原則,日軍闖入國際安全區抓人,卻不在安全區內放一槍一彈,沒有一名外國人的安全受到威脅。南京30餘萬死難者從剛降生的嬰兒到九旬老嫗,有且只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中國人。
江水奔湧,帶走了1937年的血與淚,中山碼頭還在那裡,她在日據時期被霸做海軍碼頭,強加「安宅棧橋」的恥辱之名。不僅僅是中山碼頭,整個南京,茫茫華夏大地都在苦難中求索,在抗爭中期待,國土何時光復?民族何時振興?
1949年春末,歷史的回答從中山碼頭上岸。那是4月23日凌晨,解放軍35軍先頭部隊自浦口乘船南渡過江,而此時守備南京的國軍已望風而逃。直至戰鬥結束,35軍的戰士們都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沒有人想到戰事進展如此順利,以至於記者來不及抓拍佔領總統府的影像,只好事後找到任務部隊擺拍了那張載入史冊的照片。時任三野副司令員粟裕在回憶錄中寫到「鎮江正面的第三十四、第三十五兩軍,於二十三日晨佔領鎮江和浦口、浦鎮,當晚佔領了國民黨政府的首都――南京。」而此時能夠表達中華兒女之心境的,怕只有那首為這場勝利而作的七律:
鐘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中山碼頭就在戰爭的一筆帶過,和歷史的一字千鈞中迎來了新生:解放後,毛澤東主席曾乘海軍長江艦在此上岸視察南京;1958年,經多年建設發展,長江火車輪渡運力達到每日100渡,仍不能完全滿足蓬勃增長的工業運輸需求;1968年,在中山碼頭以北三公裡的江上,第一座完全由中國人自主設計建造的雙層鐵路、公路兩用大橋——南京長江大橋建成通車,這也是長江南京段的第一座大橋。從此中山碼頭不再是兩岸最主要的交通紐帶,隨著揚子江隧道、長江隧道通車,浦口火車站(南京北站)停運,碼頭也日漸冷清下來。
今天,花兩塊錢從中山碼頭上船,迎著江風和夕照,體驗市民騎摩託車、電瓶車坐輪渡往返浦口上班的本土生活成了文藝青年的熱門旅行方案,除了單程十分鐘的擺渡,中山碼頭還運營著多條旅遊線路,包括江上漁宴、包船夜遊長江等,加之新築的復古主樓,儼然成為長江風景帶的點睛之筆。
百年時光流逝如水,碼頭沉默依舊。她無言地經歷了無數的故事,注目江水遠去,又跟隨歷史向前,願她不斷見證更好的時代,迎送幸福的人。
餘生只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