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海灘的地方,就有貝殼。但是有些著名的海灘,那種貝殼豐富的情形,卻不是一般的小海灘可以比擬的。像海南島三亞附近漁村一帶的海灘,你走到上面去,可以發現每一步都有貝殼,而且構造千奇百怪,用句古話來形容,真可以說是「鬼斧神工」。據到過西沙群島的人說,那邊的情形就更可觀了。要找到特別美麗、離奇的貝殼就得到特別荒僻的小島去。貝殼究竟有多少種呢?這樣的題目正像問天上的星,問地上的樹,問草叢裡的昆蟲,問碳水化合物有多少種那樣的不易回答。有一些專門收集貝殼的「貝殼迷」,他們像古幣迷、郵票迷…收集古幣、郵票那樣地搜集著貝殼。據說,世界各個角落的貝殼是千差萬別的。有一個貝殼迷花了近十年的心血,搜集到幾千種遠東出產的貝殼,而這,在貝殼所有品種中所佔的仍然是一個很小的百分比。
令人目迷五色的各種貝殼,有大得像一顆椰子、一頂帽子、一支喇叭的,它們的名字就叫做「椰子螺」、「唐冠貝」、「天狗螺」。也有一些小得像顆珍珠,可以讓女孩子串起來做項鍊的。它們有形形色色的狀貌,因此人們也就給起了一些五花八門的名字。像傘的叫做「傘貝」,像鐘的叫做「鐘螺」,像小扇的叫做「扇貝」,像蜘蛛的叫做「蜘蛛螺」,像骷髏的叫做「骨貝」,還有鵝掌貝、鴨腳貝、冬菇貝等等。有一些貝殼,只從它們的名字就可以想見它們令人驚豔的容貌,像錦身貝、鳳凰貝、花瓣貝、初雪貝等就是。還有一些貝殼,給人叫做「波斯貝」、「高麗貝」,使人想見古代各國船舶往來,外國商人拿出新奇的貝殼來,人們圍觀嘖嘖讚美的情景。種類無比豐富的貝殼,使人不禁想起了一切瓷器的精品。所有歌詠瓷器的詩句,美麗的貝殼都可以當之無愧。像什麼「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啦,什麼「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啦,許多貝殼的模樣兒、顏色兒,完全足以體現那種神韻。你細細看海灘上的貝殼,它們有像白陶的,有像幼瓷的,有的像上了釉,有的顏色複雜,竟像是「窯變」的產品。歷史家們考據出來:地球上的各個區域,古代的人們日中為市的時代,一般都曾經採用貝殼做過流通手段,當銅和金還在地下酣睡的時候,這些海灘小動物建造的小房子就已經信用卓著地成為人們的良幣了。在殷墟裡面,和牛骨龜甲混在一起的,也還有貝幣,說明三千五百年前這些奇妙的小東西已經普遍被人們用作交易的媒介了。直到今天,我們的文字裡,許許多多和價值有關的字,像財、竇、買、賣、賞、賜、貴、賤,等等,不寫簡筆字的時候,都還留有個「貝」字在裡頭。這情形,使我們想起了古代各洲的人們,在海灘上拾到美麗的貝殼的時候,那種欣賞讚嘆的情景。
在這方面,好像對自然景物的審美觀念,千萬代的人類之間,也還有一脈相通之處似的。自然,貝殼不容易損壞,不容易偽造,尤其是使它在人類貨幣史上佔有光榮一席的主要原因。幾千年前的貝幣,我們今天在博物館裡看到的不是還很完好麼?至於這麼一種小玩意兒,似乎直到今天聰明的人類也還未能製造出一枚贗品來。
愛貝殼的不僅是初到海灘的人們。漁民和在沿海區域的一切居民實際上也都是愛貝殼的。從這一點看來,可以說愛美的心理原很普遍。初到海灘的人興高採烈地撿著貝殼,漁民和他們的孩子看到人們那種發痴的模樣兒,也許抿著嘴善意地嘲笑著。但其實他們何嘗不撿貝殼呢?只是他們「曾經滄海難為水」,一般平凡的貝殼,他們不放在眼裡罷了。許多漁民的家庭,其實都藏有幾枚美麗的貝殼,當我有一次在海南島三亞附近的海灘上撿貝殼時,一個漁家老婦笑嘻嘻而又慷慨地說:「來,我送兩個給你。」於是她返身登上高腳的漁家棚屋裡,拿出一個「小海星」和兩枚「星寶貝」來像給小孩似的給了我。也還有一些漁家小孩,看到客人們拾貝殼拾得入了迷,也從他的家裡拿出幾枚美麗的貝殼讓你看看。一比較,你就知道他們目力不凡,通常的那種粗陶器或者素色瓷器似的貝殼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所撿的貝殼都是像髹了上等採釉的珍品。例如那種「眼球貝」,四周一圈寶藍色或者墨綠色,中心雪白的地方有許多美麗的斑點。類似這樣的東西,住在海邊的人們才肯俯身去拾起來。
海灘上的人們和城市裡的貝殼商店,也有把貝殼製成各種用具的。有的人用貝殼做成飯瓢水勺,有的用貝殼做了檯燈。還有的人用各種各樣的貝殼堆成假石山,有一些貝殼適宜做塔,有些可以做橋,有的可以做垂釣漁翁的鬥笠。海南的漁村裡就常有這樣一些「貝殼石山」出賣,正像農民中有許多工藝美術家一樣,這是漁民工藝美術家們的傑作。貝殼的工藝美術,在中國原有很悠久的歷史。像「嵌螺鈿」,那種用精磨過的貝殼,嵌在雕鏤和髹漆過的器具上面的工藝美術,在中國已有千年左右的歷史。
當玻璃還沒有大量製造和流行的時候,有一種半透明的叫做「窗貝」的貝殼,已經被人用來代替玻璃。人們用貝殼做各種器具的歷史是很悠久的,而且一直盛行不衰,看來這類工藝美術將來還要大放光彩。最近,粵東又有人用它來製造客廳裡懸掛的屏條了,貝殼在這些屏條上給砌成美麗的字畫。
我們在海灘的時候,就是不去思念貝殼在人類生活上的價值,也沒有找到什麼珍奇的品種,我覺得,單是在海灘俯身拾貝這回事,本身就使人踏入一種饒有意味的境界。試想想:海水受月亮的作用,每天漲潮二次,在高潮線和低潮線之間有這麼一片海灘。這裡熙熙攘攘地生長著各種小生物,不怕乾燥的貝類一直爬到高潮線,害怕乾燥的就盤桓在低潮線,這兩線之間,生物的類別何止千種萬種!潮水來了,石頭上的牡蠣、藤壺,海灘裡的蛤貝,紛紛伸手忙碌地捕食著浮遊生物,潮水退了,它們就各忙著閉殼和躲藏。這看似平靜的一片海灘,原來整天在演著生存的競爭。這看似單純的一片海灘,內容竟是這樣的豐富,單是貝類樣式之多就令人眼花繚亂。這看似很少變化的一片海灘,其實巖石正在旅行,動物正在生死,正在進化退化。人對萬事萬物的矛盾、複雜、聯繫、變化的辯證規律認識不足時,常常招致許多的不幸。而一個人在海灘漫步,東撿一個花蝶、西拾一塊雪貝,卻是很容易從中領會這種事物之間複雜、變化的道理的。因此,我說,一個人在海灘走著走著,多多地看和想,那情調很像是走進一個哲理和詩的境界。
當你拾著貝殼,在那遼闊的海灘上留下兩行轉眼消滅的腳印時,我想每個肯多想一想的人都會感到個人的渺小,但看著那由億萬的沙粒積成的沙灘和億萬的水滴匯成的海洋,你又會感到渺小和偉大原又是極其辯證地統一著的。沒有無數的渺小,就沒有偉大。離開了集體,偉大又一化而為渺小。那個從落地的蘋果悟出萬有引力的牛頓是常到海灘去的,他在臨終的床上說過這樣的話:「我不知道世人怎樣看我,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在未知的真理的大海前面,在海灘上拾一些光滑的石塊或者美麗的貝殼就引以為樂的小孩……」這一段話是很感人的。人到海灘去常常可以純真地變成小孩,感悟驕傲的可笑和自卑的無聊,把這歷史常常饋贈給我們每個人的討厭的禮物,像拋掉一塊破瓦片似地拋到海裡去。
我撫弄著從海灘上拾回來的貝殼,常常想起的就是這麼一些事物……
(本文節選自《讀一點海南》的「海灘拾貝」。作者秦牧(1919-1992),原名林覺夫,廣東澄海人。著名散文家。曾任《羊城晚報》副總編輯、《作品》主編等職。有《秦牧文集》多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