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說戲劇創作與戲劇理論建構名世的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李漁(1611-1680),事實上也是一個頗有啟蒙思想的人,但這一點尚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啟蒙思想是李漁精神世界中至為核心的一個方面; 不揭示此,就不足以真正理解李漁。李漁在世時,被視為「俳優」;在魯迅筆下,他是一個「幫閒」。但無論是「俳優」還是「幫閒」,只是李漁個性的一個方面,是他入清後為生存與享樂扭曲自己真性情而造成的,並不代表他人格的全部。李漁在《胡上舍以金贈我報之以言》一詩中自道「外卑而內崇」,其《贈吳玉繩》詩又說「我性本疏縱,議者憎披猖」,因此,當李漁摒棄世俗的羈絆,不避疏狂,如其《一剪梅•述懷》詞中所云,以其「傲骨犯時嗔」時,就個性煥發,彰顯其強烈的懷疑精神與獨立的批判品格,迸發出石破天驚、至為可貴的啟蒙思想。
所謂啟蒙,簡言之,就是以懷疑精神、批判精神與科學理性,反對封建傳統思想與宗教的束縛,擺脫愚昧與迷信,傳播新知識與真知識,倡導思想自由與人的個性發展等。李漁在當時固然不知何為「啟蒙」,然其思想的若干重要方面,以現代眼光觀照,實深契啟蒙要義。
反對凡事必「依傍聖賢」
李漁生活在封建專制盛行的時代,卻決不作思想史上的「凡是派」;相反,他以世所罕見的勇氣,像尼採所主張的「重估一切價值」那樣,重新審視、批判封建社會中被目為至高無上的「聖賢」與「經典」。
李漁在《論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一文中,批評後人對魏徵評價不公時寫道:「後人明知其(按:指魏徵)是而強欲非之,不過依傍聖賢,襲取現成字句,到處攻人之短,凡有意同於聖賢而詞別於經史者,即呼為叛道離經」,進而驚世駭俗地寫道:「殊不知天下之名理無窮,聖賢之論述有限,若定要從聖賢口中說過,方是名理,須得生幾千百個聖賢,將天下萬事萬物盡皆評論一過,使後世說話者如童蒙背書、梨園演劇,一字不差,始無可議之人矣。然有是理乎哉?」
更難能可貴的是,李漁不但認為「名理」,或者說真理,未必盡出「聖賢」之口,進而在《讀史志憤》一詩中指出「聖賢不無過,至愚亦有慧」,嚴厲誅討世俗的「功必歸聖賢,過則委愚昧」,並在《論趙普之諫太祖》一文中嘲諷「拘儒」:「須是印板刊定之事,方為所取,苟無成樣,未有不為所棄者也。可笑哉!」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如此酣暢淋漓、一針見血地懷疑並否定一味「依傍聖賢」之不足為據,甚至了無諱飾地指出「聖賢不無過」,並譏刺「拘儒」論事之刻板,而肯定普通百姓的思想與智慧,鮮有論者,誠能啟愚立懦,大有弘揚思想自由與張揚人的個性之偉大價值。
作為此種反對凡事必「依傍聖賢」的具體實踐,李漁對元以來在封建統治者那裡有極高地位的朱熹的有關論述,決不盲從,而有極為直率的批評。一方面,李漁在《閒情偶寄》卷二《詞曲部下》中毫不客氣地指出朱熹有關註解《孟子》的錯誤;另一方面,他對以朱熹為首編撰的《資治通鑑綱目》並不迷信。李漁《論劉知遠先正位後興師》一文直言不諱地寫道:「《綱目》之文,亦有可以為法而實不可以為法者。」張蓼匪於此有評云:「其(按:李漁)於朱子《綱目》,尚多諤諤之詞,況其他乎?」在《閒情偶寄》卷二《詞曲部下》中,李漁甚至說:「由是觀之,《四書》之文猶不可盡法,況《西廂》之為詞曲乎?」王宓草因此在評點李漁的此類文字時,謂其「石破天驚,轟雷四起」,不失為知人之言。 凡此,無不昭示李漁令世人為之震驚的頗具戰鬥性的啟蒙思想,猶如李贄之「顛倒千萬世之是非」(李贄:《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之出現在晚明思想界。
休咎不在物在人
李漁既對現實世界中的「神話」——「聖賢」與「經典」——決不盲從,多有批判,他對另一個虛幻世界的「神話」——當時社會盛行的鬼神信仰與命定論——同樣深表懷疑,並給予猛烈的抨擊,發表過不少振聾發聵的精闢見解,這是李漁石破天驚啟蒙思想的另一個重要的方面。
李漁之不信鬼神,最典型的例子是崇禎二年父親去世後,寫了一篇《回煞辯》,斥責「回煞」之說的不可信。「回煞」,就是指人死之後,化作兇神惡煞,於某個日子回家,活著的人當舉家徙宅躲避,是謂「趨兇避吉」,否則必有災難。這大抵是殷俗尚鬼、士大夫欲神生死之事而形成的一種迷信,但當時蘭溪鄉民奉之若神。
《回煞辯》中李漁自道「生平惡聞影響之談,於妖邪惑眾之事,必闢之是力」,因此據理反駁,將那位「日者」,即勸李漁當於某日離家以避「煞神」的佔候卜筮者,批得體無完膚。惟是之故,李漁《問病答》一詩亦云:「予為孔子徒,敬神而遠之。奧灶兩無媚,長謝為君辭」,明確表達就是生病了,也要放棄向鬼神祈禳,表示對鬼神的不迷信。
其《喬復生、王再來二姬合傳》一文也認為「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鳴其哀耳」。李漁之為五顯嶺廟寫的對聯,則對此更有精粹之表述:「善者敬神,惡者畏鬼,究竟都非異物,須知鬼神出在自心頭」。「須知鬼神出在自心頭」一語,頗同他在小說《夏宜樓》中所說的「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要之,李漁之謂「須知鬼神出在自心頭」、「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等,無不是用極為曉暢明白的話,卻說出了對鬼神的深刻認識,對世俗迷信的憤懣,若醍醐灌頂,喚醒世人,皆為精警不刊的經典之論,彰顯非凡的啟蒙精神。
李漁誠然不信鬼神,那麼,他是否相信「命定」?李漁詩中不止一次提及自己之所以不能中舉,是因為「命」不好。《榜後柬同時下第者》云:「才亦猶人命不遭。」《清明日掃先慈墓》云:「一命無榮子不才。」如果李漁真的信「命」,那就難以解釋他果真不信鬼神。在筆者看來,李漁之謂 「命不遭」等,其實只是託詞,藉此發洩他對於封建社會科舉考試不公正的憤怒。當李漁比較理性地思考「命」的時候,他是不信「命」的。李漁在《烏鵲吉兇辯》中就明確地指出「休咎不在物在人,善者得災異鮮兇,不善遇麟鳳非瑞」。與此相關,李漁也不信「數(天數)」、「上帝」、「天命」等。在《論李廣數奇》一文中,李漁就認為「廣之死,非死於數,乃死於武帝誡青之一言」;其《月蝕》一詩甚至謂「上帝猶藉力,何況居人間」,則上帝也不是萬能的;而《論宋太祖之得天下》一文指出改朝換代真正仰仗的,也是人力而非天命。
要而言之,李漁既激烈地反對鬼神信仰,也痛斥命定論。至為可貴的是,李漁十分深刻地指出「休咎不在物在人」,即人的因素第一,這既是一種頗具科學理性的唯物論思想,同時無疑也是一種極富於啟蒙精神的進步的人學思想。
二十一史為何存疑
李漁在《笠翁別集》之《弁言》中說:「予獨謂二十一史,大半皆傳疑之書也。」他在《讀史志憤》中則寫道:「一部廿一史,謗聲如鼎沸。不特毀者怨,譽者亦滋愧。」此詩還有一小序:「此予《論古》(按:即《笠翁別集》)一書所由作也。」李漁認為二十一史大半皆傳疑之書,可見是他十分確鑿的一貫的看法。
在中國現代,惟有梁啓超、魯迅與毛澤東等少數傑出的學者、思想家與政治家,方有此卓識。梁啓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同樣高屋建瓴地指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梁啓超與魯迅皆認為二十四史並非都是真的歷史,不過是帝王將相的「家譜」而已,這實際上指出了二十四史的多有不可信。蘆荻在《毛澤東讀二十四史》一文中敘述毛澤東評論二十四史的話說:「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
李漁時代只有二十一史,但他第一個目光如炬地揭示中國古代正史的真面目,不獨是他對中國古代史學研究的傑出貢獻,同時也具有非同尋常的思想啟蒙意義;如果我們聯繫李漁《笠翁別集》的寫作緣由,就可以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
李漁在《笠翁別集》之《弁言》中說:「讀古人書,聽人論古事,有跡涉荒唐、情背謬於義理、不能取信於五尺之童者,而老生宿儒,皆推心置腹,借信之不已」,「蓋宋儒非他,皆工於信史者也」。李漁所說的「老生宿儒」,主要就是指「宋儒」。李漁因此要替古人翻案,並說自己「所論議,大約合於宋人者少,而相為犄角者眾」。前述李漁對朱熹之《綱目》「尚多諤諤之詞」,他之作《笠翁別集》,在一定程度上,不妨說正是針對宋儒而發,這自然也包括朱熹;而人們在那樣的時代,誠如朱彝尊在《道傳錄序》中所說「非朱子之傳義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禮不敢行」。
李漁則不然,他鼓吹凡事「不必盡準於古」(見《蘭溪縣誌》),認為「若謂古人在在堪師,語語足法,吾不信也」(李漁《窺詞管見》第四則),其《論堯讓天下於許由,湯讓天下於卞隨、務光》一文甚至認為堯、舜時之世風「未必上於今日」。作為此種懷疑精神的積久沉澱與高度升華,《不登高賦》中自道「好與古戰」的李漁,因此敢於挑戰權威,不迷信正史記載,通過仔細研讀,顛覆性地道出了二十一史的真面目,令人茅塞頓開,耳目一新,無疑具有巨大的思想啟蒙價值。
李漁之能具有石破天驚的啟蒙思想,最為關鍵的是因為他能夠一空依傍,不拘格套,富於獨立思考。李漁《釋義》(即自序)有云:「凡餘所為詩文雜著,未經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法於古,中不求肖於今,下不覬傳於後,不過自為一家,雲所欲雲而止。如候蟲宵犬,有觸即鳴,非有摹仿、希翼於其中也。」可見李漁在其內心深處真正崇尚獨的是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思想。
其次,這也與明代中後期知識界出現懷疑主義思潮不無關係。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和信仰》有云:「明代中後期王學在士人中的盛行,給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帶來的,是一種自由的風氣」,「人們趨向於懷疑主義的思路,原本統一的意識形態被各種懷疑態度瓦解,思想世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裂縫,知識階層逐漸建構了相當寬鬆的言論空間」。
李漁的思想中明顯地有王陽明「心學」與王學左派李贄「童心說」的印記。王陽明與李贄無不富於懷疑精神而崇尚思想自由,深具批判品格。王陽明《答羅整庵少宰書》就主張「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而李贄《童心說》則鼓吹「童心」,其要義皆是據「心」來定是非,不是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而李漁在《閒情偶寄》中亦謂「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於世何為乎」,足見其亦步亦趨。
另者,李漁勤奮讀書,「博物洽聞」(王仕雲《笠翁別集》之《敘》)。凡此,與前述顯示李漁傲骨的「疏縱」、「披猖」本性結合起來, 因此他才能「觀人有別眼,論事有別見,行文有別腸」(李漁《論唐太宗殿庭教射》一文後張蓼匪之評點),勇於質疑,敢於批判,擁有如黑夜中閃電般抨擊社會、洞見歷史真相的石破天驚的啟蒙思想。
作者單位: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