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代
過了三十五歲之後,一年裡會有一兩天,再累也睡不著覺,還有好些事兒沒做卻什麼都不想做,胡亂想起星空、道德律、過去的時光和將來的無意義等等不靠譜的事情。這樣的一天晚上,我坐在上海人民廣場旁邊一家酒店的窗臺上,五十幾層,七八米寬的玻璃窗戶。下面燈紅酒綠,比天上亮堂多了,顯示我們中華崛起過程中的繁榮。仿西漢銅鏡造型的上海博物館更像個有提梁的尿壺,射燈打上去,棕黃色的建築立面恍惚黃銅質地。
心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沒有比現在的人類更變態的物種了。夜晚應該黑暗,眼睛發出綠光仰望天空,現在的人發明了電燈。雙腿應該行走,周圍有花和樹木,現在的人發明了汽車。山應該是最高的,爬上去低下頭看到海洋,現在的人發明了高樓。
人應該湊在一起,坐在相對寬敞的戶外,頭上有天,心裡無事,沒有主題地聊天,現在的人發明了網際網路。
二、歷史
我不喜歡旅遊,喜歡讀歷史。旅遊仿佛船行海面,基本不知道下面有什麼。看看天海蒼茫,感嘆一下,或者暈一下船,說自己經歷了痛苦。歷史裡殺人越貨、怪力亂神,有虛假和誇張,也說不清楚對錯和美醜,但是讀多了,真相重疊,我能明白它要說什麼。
我老媽喜歡旅遊。我問:「為什麼啊?」我老媽說:「以後別人問起來,去過紐約嗎?去過!去過華盛頓嗎?去過!去過歐洲嗎?去過!」我問:「去過又怎麼樣呢?」我老媽想了想:「去過,懂嗎?你去過嗎?他去過嗎?我去過!」
後來,我開一輛二手別克車,拉我老媽走八十號公路北上,到華盛頓和紐約,一路上她在車後排睡覺,到了地方照相,然後就吵吵著要回去。
再後來,她自己參團,歐洲十日十三國遊。我給她買了個數位相機,設置成最傻瓜,反反覆覆教,回來之後,所有的照片還是曝光過度、焦距模糊。「你瞧瞧你這個傻逼破相機,但是我去過了,歐洲!」我老媽說。
讀史的習慣形成得很早。小學後三年的數學和語文是一個大右派恩師教的,他「文革」前就是高中數學高級教師了,「文革」時候發現出身太差而且習慣性勾引婦女,沒在城市挨打,被下放到小學。那時候,毛澤東詩選和李白詩集和魯迅罵人話是優秀漢語的標準品。我恩師說,別總背誦這些罵人話和詩了,很容易變成瘋子、傻子和白痴的。也別看經、子、集,除了兩三個人的幾百句話,其他基本都是缺少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基本都是庸人和死人寫的。中國的歷史記錄牛逼,沒有任何其他一個民族能比,從東周開始,每個月都有相當明確的記錄。看過去的東西,著重看事實,不要看過去文人的總結歸納分析判斷,自己動腦子作自己的思考。我於是開始從《史記》開始,讀「二十四史」。
讀史的習慣形成前後,對我造成三個長期的影響。
第一影響是曾經中了封建主義帝王將相的毒,一個恍惚,還是往瘋子、傻子和白痴的方向出溜,腦子裡湧出壯麗而空洞的句子,「立德立功立言」,「男兒何不帶吳鉤」,「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得志則行天下,不得志則獨善其身」等等。把歷史書當成練習題集讀,看完情景描述,大殿上大臣稟報,掩住後面,自己腦子裡總結利弊,先做判斷,再看歷史上真實的決定是什麼,後果是什麼。一個額外的發現是,好的史筆需要無動於衷,不能在描述情景時就表現出傾向性,暗示答案,仿佛好的習題集不能這樣編撰。十幾年這種歷史習題集的訓練之後,我再去讀美國的商學院,發現除了一些名詞和金融會計知識,其他是如此的小兒科。
第二個影響是愛上古器物。最開始是玉器。主要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不同的朝代,那時候的中國人怎麼想像、怎麼審美、怎麼操刀,實物在手,容易體會。玉器是中國人靈魂級工藝品,比青銅早,比文字早,從新石器到夏朝到民國,綿延不絕,相當主流。
在中國文化中,沒有其他任何器物有類似的特質,青銅器和陶器漢代以後就基本不用了,瓷器是宋代以後才開始,硬木家具要到明朝才興盛。玉器另外一個好處就是便於攜帶,脖子上、手上、腰間,過機場安檢,警報不響,摸上去和千年前一樣溫潤,一個恍惚,左腳踏進唐初長安的春明門。後來喜歡上實用器,文房、家具、象棋、圍棋、麻將。乾嘉盛世,大清國仿佛現在的美國,GDP佔全球的百分之二十以上,吃有機食品,用心用功做平常用的物件。
第三個影響是長久地迷戀文章。寫文章的過程中,歷史感在最開始是潛意識的。寫《萬物生長》是「為了忘記的紀念」,寫個十來萬字,忘記一個人,一段時間。等寫《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和《北京,北京》的時候,就已經在寫自己的改革開放史了。從公元1985年到2000年,十五年改革開放,一個少年從十五歲長到三十歲,外部是飛快變化的三環路、北京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內部是飛快生長的肉身,中間被鍛軋錘鍊的是情感、情慾、人生觀、世界觀。正是這種無意識的歷史寫作,解除了我帝王將相的毒。歷史就像成年人打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彼此的道理沒有大小,勝負成敗和道理沒有關係。個人和體制相比,永遠弱小。雞蛋和石頭相比,雞蛋永遠呆傻。不如歸去,換了淺吟低唱。好的文字,從現在直到千百年後,和古玉等古器物一樣,冷僻但是綿延不絕。甚至更好攜帶,腦子裡、心上、襠下,過測謊儀,警報都不響,一個恍惚,跨進另一個人的肉身。小就是大,弱定勝強,讓強大得不能弱小的人去做國師吧。
三、一個人的「二十四史」
所以在《北京三部曲》之後,我決定有意識地用自己的方式書寫歷史,一刀切下去,只管自己,不管他人和市場,只管瞬間圓滿,不管往高處帶人,只管宿命,不貪財名,不怕死。
至於寫作的順序,本來的設想是先挑口最重和我最著迷的題材寫三個長篇,構成怪力亂神三部曲。第一部,《不二》,著重於「亂和神」,色情和宗教,一個禪宗和尚的得道,背景是初中唐。第二部,《天下卵》,著重於「力」,權利鬥爭,一個太監的專權,背景是遼金元。第三部,《安陽》,著重於「怪」,醫學、巫術和古器物製作,一個貞人的使命,背景是夏商。然後再在剩下的朝代裡,挑個感興趣的人物,挑他十幾個讓我內心腫脹的瞬間,一朝一朝,按照我一個人的理解,惡狠狠地寫下去,比如創立戰略管理諮詢公司的孔丘,比如小資產階級色情享樂狂李漁,比如嘔心瀝血管理國企的李鴻章,比如跨滿清和民國兩個世界,站著和坐著一樣高大的袁世凱。這樣一來,就有「二十四史」加現代史和當代史需要書寫,我就有了兩輩子也做不完的事情。
《不二》的預付稿酬早就收了,答應在2009年底交稿。利用假期,躲在美國鄉下趕稿子,寫完了《不二》的中篇梗概。我老媽在院子裡種黃瓜,忽然問:「我死了,你會想我嗎?」聲音很小,我還是聽到了。我老媽沒等我回答,接著問:「我翻了你的公文包,除了三個電話和兩個電腦之外,裡面有眼藥水,估計看電腦多了,眼睛累的時候滴的。還有巧克力棒,錯過了吃飯,餓急了的時候吃的。還有潤唇膏,開會說話多了,嘴唇裂了,抹的。還有嘔吐袋,腦子使多了,想吐的時候接著。你會不會很快累死啊?」沒等我回答,我老媽接著問:「你哥打來電話,說你在寫關於和尚的黃書,小心和尚啊,比好看姑娘和胖子更可怕。你這樣敞開兒了撒了歡兒地寫,發表之後,會不會被和尚悶棍打死啊?」
所以我決定,在寫完《不二》之後,停下《怪力亂神》剩下兩部的寫作,在我老媽仙去之前,先寫完《垂楊柳》這個以我老媽為中心人物的當代史。
位於北京廣渠門外的垂楊柳是我的小宇宙。清朝時候這裡是養鹿和養馬的地方,20世紀末的時候還有兩個車站叫鹿圈和馬圈。建國初,這裡的定位是重工業區,重炮、吉普、坦克都可以造。北邊是鐵路和現在的CBD。南邊是農村和水塘,有魚、蜻蜓、蝴蝶。西邊是城裡,騎車幾分鐘就到天壇。東邊是化工業區,騎車幾分鐘鼻子裡就有氨水味道。我打算以這個地方為中心,從1949年寫到2009年,一共六十年,一共六十章。
每章開頭都從那年1月1號《人民日報》新年社論摘一段最具時代特徵的段落,之後就是我老媽嘮叨,在她的記憶裡,那一年的心事、家事和天下事。費了些周折,這六十年的《人民日報》也影印齊了。內地的圖書館,託關係走後門,死活借不出「文革」十年1月1號的《人民日報》,也死活借不出1989年1月1號的人民日報。這些,在香港的公立圖書館都輕易補齊了。數碼錄音筆早就買好了,還買好了4G的記憶棒、一大盒七號電池和幾箱紅酒白酒,找一段相對完整的時間,我要錄下我老媽對於這六十年的嘮叨,然後用最不破壞氣韻的方式轉化成文字。
我想,理想應該充分大於現實,儘管我一定寫不完我一個人的「二十四史」,但是最差最差,我發表了《不二》,寫完了《垂楊柳》,在我老媽仙去之前,被和尚打死,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因為宗教原因被殺掉的寫作者。這樣的命運,遺憾不大,我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