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寫花兒或寫到花兒的散文,多是成篇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與三十年代間,這正是在他的韶華時光。如《春》《匆匆》《看花》《荷塘月色》等。翻看《朱自清全集》中的日記部分,想看一看他在日記中,對這些有關花兒的篇什的點滴記錄,恰恰在這個時段,其日記缺如。雖然在日記中往往也會是隻言片語,卻就這樣也是缺如。關於這一段落的日記,後來朱自清的嫡孫朱小濤先生告訴我:日記是有的,家裡人對這一時段的一些內容不願意公開,故未出版面世。
對於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世亦有些許微言者,如蘇淵雷在《小品妙選》後作者傳略中說到,朱自清的「散文亦秀逸有致,稍乏筆力」。「秀逸有致」是沒錯的,說「稍乏筆力」,我不敢苟同其觀點。關於「筆力」的界定,其看法有差異故耳,大致其「稍乏筆力」與「遒勁」相對。我認為,以朱自清的文字功力並無「稍乏筆力」之說。
又有思果先生者,對《荷塘月色》中「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迷惘的是田田的葉子」這兩句,也以為是病句。認為放在詩裡可以,放在白話文裡不妥。並認為蘇淵雷指出的「秀逸有致,稍乏筆力」,《荷塘月色》中的這兩句即是此病。我以為此論也不正確,朱自清又是詩人,時常有詩句入白話文,實屬正常,且這恰是他的一個特色。而況,朱自清的散文正是詩意很濃的散文,美文。
我們還是進入正題,說一說朱自清所寫美文裡的花兒。
朱自清寫花兒的筆力,少人能及,時有創造,時發人所未見、所思。《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是《溫州的蹤跡》這篇散文裡的一個分題目。他是這樣寫海棠花的:「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豔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託在叢綠之間,格外覺得妖嬈了。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這是朱自清的朋友相贈的一幅畫,因由衷地喜歡而寫的一篇稱頌小文,卻能寫得如此妖嬈可觀。把「黃蕊」寫為「歷歷的,閃閃的」,是人們所少見者,把海棠花的那種輕盈的質感寫到家了,而又以「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愈為人所未曾想及者。
朱自清以女性喻春天的花兒,在《春》這篇,也有所體現,在結尾處他寫道:「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在這裡,是又以花兒指代春天。
《歌聲》,是朱自清寫聽音樂會的感而有記。沒有想到的是,他出人意料地以花兒為喻,寫來別開生面,使人耳目一新。「群花卻還在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豔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怡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在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著芳春的稍歇麼?是感著芳春的睏倦麼?」抄襲人的設喻的是庸才,只有發人所未發,才是天才,朱自清將音樂喻花已是清新,又——寫出每個音符所傳達給他的獨到的感覺,這「花兒」,又各有情態,或「怡靜」,或「冷落」,或「苦笑」,或「黯淡」,或「愁著」,或「睏倦」,把人引領到一個天籟的音樂聖地。
「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這是鬱達夫說過的一段話。「文學研究會」,即中國文學研究會,是新文學運動中成立最早,影響和貢獻最大的文學社團之一,冰心、朱自清都在其中,是後續者。鬱達夫認為,若說美文,冰心與朱自清,是應該首先提到的。其實,這也是在說朱自清的散文「秀逸有致」。
「秀逸有致」,這些寫花兒的文字無疑就是。如果探究其方法,朱自清在《關於散文寫作答<文藝知識>編者問》中,道出了其奧秘:「意境似乎就是形象化,用具體的暗示抽象的。意境的產生靠觀察和想像。」秀逸有致之處,就是包括這些花兒的描寫,因其傳神的描寫,而產生了意境,而意境又來自其觀察與想像。觀察,用眼、耳、鼻,觀察所得,再傳之於心腦,在經過抽象處理,這樣的勞動過程,是有價值的,特別是在朱自清這裡,就是創造性地產生了意境。
在《蒙自雜記》中,有描寫葉子花一段:「最豔麗的要數葉子花。花是濁濃的紫,脈絡分明活像葉,一叢一叢,一片片的,真是『濃得化不開。』」這種花,又稱三角花、賀春紅,這裡極言其紫之濃,又下一「濁」字,其「紫」愈甚矣。
在《春》裡,「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裡,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野花們照亮耀眼在草叢之中,春天說「柳暗花明」,這「花明」就是這樣子。
在《一封信》裡,朱自清是這樣寫紫藤花的:「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一一的房子裡,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已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裡,不知怎麼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麼粗這麼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頻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
朱自清寫紫藤花也是不俗,他首先抓住了一個對比,是把花兒的嬌豔與那庭院的樸陋兩相對照著寫,使豔麗愈豔麗,樸陋愈樸陋,用其院子的樸陋,使紫藤更加嬌美。就像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身著極素樸的衣服,愈加使這姑娘更清麗嫵媚。在這裡朱自清又一次以美麗的女性做比,形象地傳達出了他所捕捉到的那種美感。朱自清這別樣的描寫,令我又想起前些年春日去江南寫生,就路遇紫藤,那種雄偉、繁華,朱自清確然寫活了。
說起朱自清寫花兒,論最經典者,還是要數《荷塘月色》裡對荷花的描繪,真為民國以來寫散文者之典範樣本:「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特別是,風送幽香,朱自清把它比成了遠處傳來的歌聲,這種通感的寫法,可謂是把荷花的魂魄都勾畫出來了。
朱自清的《看花》,大概是朱先生唯一專寫花的一篇文字,也是時有傳神之筆。他寫梔子花,「梔子花不是什麼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在這裡,朱自清是在寫梔子花,又在寫賣花姑娘,而又似賣花姑娘襯寫梔子花,一時又不知了是寫花還是寫賣花姑娘,只是美的一塌糊塗。而朱自清大概就是要的這種美的效果,實事上,這一種美感的確是已經達到了。朱自清筆下的梔子花有著一種入骨的質樸的美。
《看花》這篇散文,又寫到桃花,卻沒有直寫一句,而是一種暗寫,就是要讀者,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去補充想像,這樣的順其自然,順水推舟的想法,別有一番情味。
《看花》又寫到梅花,是寫梅花開前的花骨朵,「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花骨朵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更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捨不得回去。」這裡幾乎一路素描,而其梅蕾的真味已活脫脫地呈現出來了。
接下來此文又寫了一些花兒,這一段,一氣對比寫了幾種花兒,各有神態,互不可以替代,一種是一種的風騷,「我愛繁花老乾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
朱自清的用筆就是這樣,下筆也往往是乾淨利落,絕沒有無用的字在裡面。
關於朱自清把看花當做一回事,一件鄭重的事情,在其之後的日記裡也時有提及。日記在他這裡,多是記一個梗概,大約是為了備忘而已,故縱是寫看花,也了了沒有幾句。如在1934年11月12日寫道:「去中山公園賞菊,花不多。」如此而已。
其日記中寫有兩次至北京大覺寺看花,一次是看的玉蘭花、杏花;一次是只看了杏花。只看杏花的日記是1934年4月17日:「與平伯、寅恪等同學遊大覺寺,騎驢上管家嶺觀杏花,極盛。」
騎驢子看花,細細想來,慢悠悠地策驢而行,還是頗有一番興味的。
責編: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