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深化教育改革是個「老大難」。濰坊在解決這個「老大難」上破了題。他們的經驗,歸結起來就是,簡政放權,把權力放給最該擁有權力的部門和人,讓他們行使好權力。改革能順利推進,關鍵一環是,黨委、政府和相關權力部門,拆除部門利益的藩籬,把辦出讓人民滿意的教育作為出發點和根本責任。他們推進現代學校制度建設,下放校長聘用權、職稱評聘權和教育評價權;讓公辦教師、民辦教師享受同等待遇,實現教育資源合理流動,優化配置;打破職業教育的「天花板」,使職業高中的學生有了和普通高中學生接受高一級教育的同等權利。這些改革,符合教育發展規律,從而出現了名校、名校長、名師層出不窮,學生素質提升的可喜局面。
黨的十八大提出,必須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不失時機深化重要領域改革。在這方面,濰坊的「教改」經驗,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叫響全國的濰坊素質教育,不是管出來的,而是放出來的。簡政放權,是濰坊教育改革的最大看點。儘管這個過程不是一帆風順,其間有曲折,有反覆,放放收收,收收放放,但總趨勢和主旋律一直是:放!
先從最炙手可熱的人事權放起。
2004年9月,濰坊市委、市政府作出一個極有膽略的決定:在全國率先實行校長「職級制」,取消中、小學校長的行政級別,全市近千名校長從組織、人事部門管理,下放到教育行政部門歸口管理。
這就意味著,中小學校長們頭上,戴了多少年的「烏紗帽」,摘下來了。
一時間輿論譁然,眾說紛紜。
校長校長,一校之長。校長的作用,怎麼評價也不過分。正如一位教育專家說的:「校長是學校的靈魂。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校。」
但要命的是,由於校長有行政級別,學校也是官場。許多不懂教育的行政幹部,在黨政機關提拔不了,就退而求其次,打學校的主意,自己的級別先上去再說。這讓學校裡真正懂教育的人心灰意冷,越幹越沒勁。這樣的學校,不可能辦好。
職級制摘去了校長頭上的「烏紗帽」,在學校和官場之間,砌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擋住了那些想到學校謀個一官半職的行政官員。
校長退出行政序列,不必再參加當地按行政級別召開的會議和各種活動。校長逐漸從官場淡出,可以一心一意辦教育、聚精會神抓教學了。
以往校長在會場上的時間多,泡酒場的時間多,在校園的時間反而不多。久而久之,有的校長竟然成了與教學格格不入、主外不主內的「外交部長」,學校不得不像黨政機關一樣,配備主內不主外的常務副校長。聽課的校長不多,一年到頭,一堂課都不聽的校長也不乏其人。
而在校長職級制推行的第4年,也就是2008年,濰坊市教育局專門作過統計,全市中學校長聽課人均達到156節,聽課最多的校長多達298節。
這就為教育家的破土而出,創造了條件。學校的中心在課堂。課堂裡見不到影兒整天泡在會場和酒場的校長,怎麼可能成為教育家呢?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全省評出的齊魯名校長中,濰坊入選的最多。
在濰坊市教育局,記者看到市裡以黨政「兩辦」名義,新近出臺的市委組織部、教育局、財政局、社保局《關於深化和完善中小學校長職級制改革的實施意見》。局長張國華介紹,這已經是濰坊就校長職級制改革出臺的第19個紅頭文件了。是市委書記許立全在部門起草的初稿上,一字一句改出來的。
8年19個紅頭文件,每一個都是針對校長職級制推進過程中出現的新問題而出臺的。比如,取消了校長的行政級別,組織部門不管校長了,教育部門的權力一時變得空前之大。個別縣區教育局局長也學會了「要想富,換幹部」,校長一年一換,有的學校3年換了4茬校長。
顯而易見,光把校長的任命權由組織部門下放到教育局,選拔校長還是考察和任命那一套程序,教育局還會比組織部更規範、更在行嗎?職級制在縣區推進過程中受到很大的質疑。有的明放暗不放,有的小學校放了,大學校沒放。已經放了的,有的縣又抓住教育局長出事的時機,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校長職級制,已經前進了許多,還能退回去嗎?濰坊相繼出臺了校長遴選、任期管理、職級評定、績效薪酬和校長後備人才選拔等一系列制度,並首選坊子區作綜合試驗區付諸實施。從試驗區的實踐看,通過深化改革,校長不但有了4年一屆的任期,還打破了校長任命制,教育局也不能隨意更換校長了。曾經一波三折的校長職級制改革,從此漸入佳境。
校長後備人才是怎麼回事呢?濰坊通過專家公開遴選的方式,選拔一批後備校長人才,經過培訓、掛職、考核,認定相應的任職資格,納入後備校長「人才庫」。這就好比用「金箍棒」劃了一個「圈」,只有進了這個「圈」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校長。
一旦校長崗位出現空缺,就面向社會發布信息,公開選聘。符合條件者可以毛遂自薦,也可以由學校推薦。具體步驟是:先由校長選聘委員會進行資格審查,然後進行考試和現場答辯。再將考察結果公示,最後由主管部門聘任。
這麼一來,濰坊把選校長的權力放出去了。放給誰了?放給了由教育專家和學校教師代表共同組成的「校長選聘委員會」。
隨著校長職級制改革的步步深化,校長手裡的用人權越來越大,可以按學校的需要和自已的意願選拔幹部,這就為真正的教育專家脫穎而出,創造了機遇。
高密四中校長邵長宏告訴記者,學校去年提拔兩個副校長,完全由學校說了算,只消在教育局備個案,就一切「OK」了。放在從前,這是不可想像的。也是靠這一機制,濰坊北海雙語學校,2007年才進校的大學應屆畢業生,已有兩位當上了副校長,這在過去不可想像。
任命制產生的校長,往往是聽話的校長,有本事有個性的校長,難有出頭之日。昌樂二中校長趙豐平,治校、治學都有「兩把刷子」,就是個性強,有脾氣,對不符合規定的事常常「不買帳」,人稱「趙瘋子」。校長「職級制」的大環境下,他幹得順風順水,不但再也沒人找他的茬兒,縣裡還拿他當寶貝。連昌樂縣教育局局長趙長忠都不否認這一頗為流行的說法:沒有職級制,趙豐平這樣的校長就出不來,出來了也幹不下去,昌樂二中也成不了全國名校。
行政級別「一風吹」,校長們的利益並沒有「一風吹」。校長「職級制」對應著特級、高級等若干校長級別,幹得好的校長,級別、收入都有上升的空間。特級校長的「業績工資」,可以拿到工資額的80%。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校長的價值。
實行校長職級制之初,也有人不適應,有的校長私下裡說,沒了烏紗帽,「在酒場上找不到位置了」。更多的校長從另一個方面,找回了自信和成就感。學校辦好了,大家爭著把孩子往學校送,校長還愁沒社會地位嗎?
事業吸引人。如今在濰坊,校長的吸引力大到什麼程度呢?從2010年至今,已有7位縣區教育局副局長,當上了校長。就是教育局局長,想當校長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那得先通過專業測試,在專家面前通過答辯取得後備校長資格後才有可能。還有13位縣區教育局副局長,經過自願參加專業測試,進入了校長後備人才庫。臨朐縣教育局,有兩位副局長、一位書記,獲得校長任職資格。
按照市裡的「硬槓槓」,行政幹部縣級57歲,副縣級55,科級53,全部「一刀切」。到了縣區還要打一個「折扣」,副科級甚至51歲就得「下課」。校長退出行政序列,事業周期延長了。濰坊校長職級制改革的最新規定,高級校長可以幹到60歲,特級校長可以幹到65歲。
濰坊市教育局黨委副書記徐友禮坦言:「我們通過職級制對校長『網開一面』,符合『國際慣例』,是對校長成長規律和教育規律的尊重。50多歲的校長最成熟、辦學最有經驗,剛剛進入『黃金事業期』,讓他的職業生涯在此戛然而止,豈不是對最寶貴的教育資源的最大浪費?」
哪裡最需要好校長?弱勢學校最需要。可是,原先校長頭上有「官帽」的時候,校長能上不能下,從優勢學校到弱勢學校當校長,等於「降格」使用。導致學校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又何談教育均衡?校長職級制,讓好校長到薄弱學校任職,成為了可能。
高密市實驗中學校長沙建華,原先是高密一中的校長助理。是在英國喝過「洋墨水」的「海歸」。2004年,他到一所薄弱學校——立新中學,當了校長。幾年下來,將立新中學打造成山東省初中教學示範學校,近一半的學生升入高密一中。去年7月,他再度挑戰自我,到另一所由職業學校改建的高中學校——高密市實驗中學任校長。他的夢想是:讓這所高中薄弱學校,變成像高密一中那樣的優質學校。
張國華介紹:從2004年校長職級制實行至今,全市已有469名優秀校長自願「逆向」流動:由城裡學校去了農村學校,由優質學校去了薄弱學校。這在實行校長職級制之前,不可想像。好老師跟著好校長走。僅一個昌邑市,近兩年就有44名骨幹教師「逆向流動」,來到了更需要他們的孩子中間。
獲得「後備校長」資格的臨朐縣教育局副局長張兆偉,在接受採訪時說:假如將來我幹校長,會選擇到一處小學去做。在問及為什麼舍高就低,不幹高中的校長時,這位副局長妙答:小學的孩子,可塑性強,離高考的指揮棒遠一些,在小學幹校長,可以更充分地實現自己的教育理想。
人們眼睛關注的,往往是改革帶來的表面上的變化。其實,更值得關注的是,改革背後權利邊界的重新劃分、利益格局的再次調整。
校長職級制改革之前,濰坊全市有正縣級學校5所,副縣級學校23所,每個縣區至少有一所副縣級學校。正科級就更多了,111所。與之相對應,副科級以上幹部多達935名。你想啊,將近千名校長的任命權,悉數從組織部門手中拿出來,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魄力!
曾有人斷言:讓權力部門讓出權力,讓既得利益者讓出利益,無異於「與虎謀皮」!但是,濰坊決策者做到了,相關的組織、人事、財政、人社部門做到了。他們以「壯士斷腕」的勇氣,邁出了這一步。
校長職級制,對教育局長素質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針對個別縣區走馬燈般地更換教育局長,推行校長職級制大打折扣的狀況,他們正在醞釀繼校長職級制之後的另一重大改革,這就是對教育局長進行任職資格和任期管理,不能什麼人都可以當教育局長,什麼時候都可以隨意更換教育局長。
因為濰坊的實踐證明了: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校,一個好教育局長可以帶出一批好校長!
在濰坊,和校長職級制相提並論的放權之舉,還有教師職稱改革。濰坊教師職稱評聘權也下放到學校,教育和人事部門只管規則和程序。
職稱改革前,濰坊也和全國各地一樣,中小學教師高級職稱攥在市人事部門手裡。中級職稱歸縣區管,有的歸人事,有的歸教育。兩個部門爭得不可開交,誰強勢誰爭到手就是誰的,誰爭到也不想再撒手,評職稱一度成了利益可觀的部門收費項目。於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濫評出的職稱積壓如山,多少年學校都消化不了,不得不評聘分開,成了校長和老師的一大心病。
這樣的導向,使有的老師不是把精力用在教學上,用在孩子們身上,而是用在託關係、找關係,請客送禮上,「論文拜物教」之下,評職稱成了拼學歷、拼論文的「材料秀」, 造假之風盛行。因為與教師在學校的表現完全脫鉤,幹活的評不上,評上的不幹活,完全與職稱設置的初衷背道而馳。
職稱評聘放到學校,部門不再越俎代庖,教師職稱競聘的方案由各學校制定,一校一策。大前提是,方案必須經學校全體教職工代表大會通過,教職工贊成率不低於85%才可付諸實施。於是,職稱競聘和崗位設置開始向教學一線傾斜,學校對教師的評價權得到了體現,局面為之一變。
不講課的教職員工競聘教師職稱,門兒都沒有了。原因很簡單:佔多數的一線教師不答應!原先不少老師45歲後就不想再上課了。現在,職稱最高可以到「正教授級」,而且每個職稱又對應著若干檔兒,老師要想不斷提升,就必須在教學第一線耕耘,有教學業績。
過去很多老師不願意當班主任。現在,各學校普遍把擔任班主任經歷作為晉升中、高級教師職稱的重要條件,老師轉而爭著當班主任,誰不讓當班主任就和誰急。那好了,凡是符合條件的,都可以來競聘,「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濰坊中學的魏豔麗老師,是學校的中層幹部,同時兼任地理教學,班主任幹了6年。要是論資排輩,高級教師的職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但是身為學科帶頭人的她,手中光省市以上的榮譽稱號,就有一大摞,還是「含金量」很高的山東省地理學科教學能手。她在一級教師8級的板凳上,剛呆了兩年,今年3月就競聘為高級教師。
職稱競聘的條件、方案、程序全部公開,過程也完全透明,託人情、找關係,沒用。評不上找誰也沒用,這就最大限度保護了優秀教師積極性。
改革捅破了職稱的「天花板」,把原來彼此割裂的小學、初中、高中的教師職稱全部貫通。小學教師可以和初中、高中的教師享有同樣的職稱待遇和晉升機會。濰坊市昌邑奎聚小學教師姜言邦,幸運地搭上了教師職稱改革的「頭班車」,成為全國第一位獲得正高級教師職稱的「小學教授」。
濰坊教育放權之舉遠不止於此。
他們把教育評價權也給放了。過去督學就是看材料,材料基本靠造假。哪裡都不乏此類怪現狀,哪裡也不改。終於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了。最近,濰坊市教育局果斷改弦更張:只督政,不督學,督學交給專業的民辦的第三方。這在全國,又是首創。
今後的優質課、教學能手之類的評比也照此辦理。各地司空見慣的校長、名師靠上、勞民傷財為打造一堂「優質課」,不惜把常規的幾十堂課變成應付課的現象,可能最早在濰坊銷聲匿跡。
原來確定的名目繁多的各類評優樹先和達標項目,除涉及學校安全和政府投入改善辦學條件的4項外,今年一律取消了。
「師資培訓」權,也放了。放給了6家師資培訓中心,培訓對象自由選擇培訓機構,憑「培訓券」向所在區、縣教育局報銷。在外地參加的師資培訓活動,也由學校和老師自主選擇。教育局不再下文件、分名額,包攬一切。
這麼多的權力呼啦啦放出去,教育局直接靠行政手段管的事情越來越少了。放權的真正目的,是實現政府職能的轉型,放了應該放的,才能幹好應該幹的。且看放權後的濰坊市教育局,當下在忙碌些什麼——
制定「遊戲規則」,監管辦學行為。濰坊教育局建立了包括育人、安全、規範辦學、財務管理、民主管理在內的一整套規章制度。按照這些規範辦學,保障學生和家長的基本權益。
人人都在「項目」中。「項目管理」,也算是濰坊市教育局機關管理的首創。就是通過一定程序,把群眾反映最強烈的熱點難點問題,變成一個個攻關項目。每個科室都是相應項目的承擔者和組織者。錢隨事轉,辦公經費不是按人頭,而是按項目分攤到各科室。
這些項目有驗收,有評比,有過程展示。科室可以拿這筆錢聘請當地和外地的教育專家和其他相關方面的專家參與其中。幾年下來,這些項目,有的成功,有的不甚成功,有的還在進行中。總的說來,都在推動著濰坊的教育改革。
2008年5月,濰坊市成立惠民服務中心,統籌區域內各級各類教育資源和社會資源,把「諮詢投訴、社會培訓、校企合作、社會培訓、家庭教育、學生就業、出國留學」等8項惠民便民服務全部集中起來。通過電話、網絡和面對面交流,部門工作與群眾需求開始零距離對接。
只要社會需要,群眾需要,教育惠民中心就當仁不讓。舉一個事例:學校和企業,經常在做誰也看不著誰的「遊戲」,一方面,學校為畢業生就業煞費苦心;另一方面,用人單位為招不到高素質的人才而憂心如焚。濰坊教育惠民服務中心,像一座橋梁,把兩者聯繫在一起。這裡有涵蓋66所大中專院校的畢業生信息庫,和全市2000多家企業的用人信息。你只要輕輕點一下滑鼠,頁面上就會跳出你需要的信息。很多中小企業通過教育惠民中心很快找到了他們急需的人才。得其幫助成功就業的大中專畢業生已經超過了1.1萬名。
毫無疑問,簡政放權的過程,就是部門轉型的過程。縱覽濰坊教育的簡政放權之舉,校長職級、教師職稱兩項改革,解放了校長,解放了老師;我們在接下來的報導中還要重點介紹的中考改革,通過變一次考試為自主選擇的多次考試、升學考試成績由分數表達變成了等級表達,也把眾多學生從分分必爭的極端狀態中解放出來了。
打贏了教改深水區的「三大戰役」,濰坊的基礎教育,終於開始像國家督學、濰坊素質教育的奠基者、市教育局前任局長、現北京十一學校校長李希貴孜孜以求的那樣,可以「自由的呼吸」了。
越來越寬鬆的辦學環境,名校、名校長、名師開始層出不窮,最終得益的還是學生和家長。濰坊成了遠近聞名的宜學之地,儘管有戶口和學籍等種種限制,各地到濰坊求學、借讀的學生還是絡繹不絕。僅一個昌樂二中,8000多在校生中,就有1/3的生源來自濰坊以外。
從2008年開始,省裡對17市的社會治安、教育、醫療衛生等群眾反映強烈的8大領域進行大規模滿意度調查。調查結果顯示:濰坊市民對教育的滿意度一年比一年高,濰坊教育連續4年群眾滿意度都是最高。
無需羅列更多的材料和數據說明濰坊教育改革的效果。這個「連續4年群眾滿意度最高」的調查結果已經證明:確實是政府管得越少,學校辦得越好!只有簡政放權,才能放出人民滿意的教育來。 (記者 劉同貴 趙洪傑 通訊員 秦繼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