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故宮院牆外,這裡離三百多年前張春自盡殉國處也就是幾步之遙圖據東方IC
遼金元時期,遼東地區也曾享受過若干靜好歲月。可是一轉眼到了明代,這好時光就不再了。作為大明北方最動蕩的一塊邊地,遼東咱這一片兒可是折騰壞了。
翻開歷史地圖,可以發現那時候的大明國境線變來變去,地圖上滿眼都是都司、衛城、衛所、營盤、千戶、邊牆這樣的軍事字眼。但是硬碰硬地跟各路對頭打了二百多年,大明的遼東戰線還是以崩盤告終。
這是為什麼呢?後世有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讀詩詞窺歷史,是一種讀書思考的方法,咱們這就拿來明代在遼東兩位大官的詩,邊讀邊嘮。
新畫舫推開波浪 王巡撫悠然渡遼河
明代講究文臣武用,武將陣前廝殺,三軍統帥往往卻是文人,其中也不能說沒有文武雙全的,比如王陽明、袁崇煥、洪承疇幾位。
整個明代,有二十多位遼東巡撫留下了反映遼東的詩作,因為,他們都是文人。其中,名臣王之誥的《渡遼河坐新舫中》較有代表性:「畫舫樂新成,牙檣引柔浪。鼓楫泛中流,搴篷凝遠望。宿雨潤良疇,晴嵐起巖障。慚予利涉心,已在孤蒲上。」這裡請注意,明清兩代巡撫屬於京官,多由朝廷因專務臨時派遣,人家都在朝中有實職,王大人在嘉靖末期巡撫遼東時,職務是右僉都御史,在當時的朝廷紀檢系統中能排上個四五把手吧,海瑞也當過右僉都御史。
王之誥是湖北石首人,那是個山山水水出機靈鬼的地方。他精明幹練、能文能武,在嘉靖朝就受重用,到萬曆朝又因為是張居正的姻親而扶搖直上,官至刑部尚書。王大人在遼東組織軍民屯田,整頓軍務,算是很有作為,當然,那時遼東前線軍情也比較和緩。
詩中,王大人穩坐嶄新的畫舫,享受著遼河夏日的微風細浪,船輕輕搖啊搖到了中流,他掀起篷窗看對岸邊藍天白雲下的莊稼,一時間忘了宦海沉浮功名利祿,水中的魚兒也悄悄地聽他吟詩……
當然,過了河上了岸,王大人又習慣性地背起了手。
不過詩呢,還是要流傳出去的,詩裡頭有治績的呀。
留得豪情作楚囚 張春書憤《不二歌》
嘉靖、萬曆,算是明代最後的盛世,到了天啟、崇禎朝,大明在遼東的形勢呈現螺旋向下。明崇禎四年(1631)八月,明與後金在錦州、大凌河一線鏖戰。監軍張春率軍前來救援,中埋伏被俘,誓死不降。
這位張大人也是進士出身、朝廷大員,做過太僕寺少卿、永平兵備參議。這時老人家已然六十七歲高齡,屬於辭官後被起用。拿這麼一位老大人領兵上前線,可證大明可用的將帥人選確實不甚充裕。
有史料上說,天聰汗皇太極被張春被俘後慷慨悲壯、鐵骨錚錚的風採深深吸引,立志死活也要把這個人勸降嘍,還派范文程、達海等人輪番來做他的工作,就差派莊妃大玉兒了。
但事實恐怕遠沒有這樣豐富,張春當時已是白髮衰朽,又身為敗軍之將,皇太極不可能在他身上傾注太多情感。後金之所以沒有殺掉張春,後來更把他送回京城瀋陽,安置在大清門外的道教三官廟裡(在今故宮太廟的位置),好吃好喝,委託一位白喇嘛供養著他,準其不剃髮,甚至保留大明衣冠,這一切都是為了議和。
當時明與後金連年死戰,兩敗俱傷。後金雖然整體上佔據攻勢,但還是多次不間斷地向明廷倡議議和。不僅皇太極,整個後金政權中的多數人,都認為與明朝議和是上策。這一點,不僅熟悉邊事的大明前線將帥心中有數,甚至崇禎皇上本人也在私下認同,起碼可以騰挪出幾年時間和大量人力物力,集中解決國內危機,只要議和成功,大明就是活棋。久在邊疆的張春當然贊同議和。但是,大明獨特執拗、「不與蠻夷和議」(平等談判)的國家氣質和氣勢洶洶的朝議,就是那樣堅硬地存在,甚至達到了「誰談議和就殺誰」的偏執狀態。
張春,以人格為論,這是一位很偉大的人。他對大明忠心不貳,忍辱苟活在後金,就是想以明臣的身份,聯繫促成明與後金議和。
可惜一片血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大凌河戰役後,明廷方面都傳說張春戰死,急匆匆給他辦理了後事,夫人自縊「隨夫而去」。不料嗣後卻傳來張春不僅活著,還要聯繫議和的事情,當時朝野一片譁然,輿論反轉,說什麼難聽的都有。
可憐的張春空懷救國的真心,在朔風大雪中清冷的三官廟裡,託白喇嘛為夫人做了場法事。但是大明議和之事,想都甭想,張春苦等十年,等來了皇太極改國號為大清,等來了盛京城的營建,等來了松錦大決戰開打的消息。
現實是殘酷的,人像詩裡用錯了的詞兒。大清崇德六年(1641),絕望的張春絕食殉國。死後人們在其衣領中發現了他的遺詩《不二歌》,其中寫道:「心在人之內,丹誠哪可忘。之死矢靡他,苦節傲冰霜。風疾草自勁,歲寒松愈蒼。委質許致身,臨敵無迴腸。君父之所在,焚叩西南方。富貴不可淫,威武甘鋸湯。既名丈夫子,詎肯淪三綱?千秋有定案,遺臭與傳芳!」詩句直白真切,冰心可鑑。張春死後,皇太極「甚惜之」,依張春遺願將其葬在離大明更近的遼陽。皇太極還就此督促子弟多讀聖賢之書,培養忠孝名節的心志。
張春自盡後,轉過年來,三官廟裡又搬進了一位新的住客,他就是洪承疇,松錦大戰中覆師被俘的大明薊遼總督。(韓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