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 (其二)
袁宏道(明)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
石簣數為餘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觀之。"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瀰漫二十餘裡。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
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湖山之勝,似乎人人皆能領略,但要訴諸文字,又未必真能筆隨心意。蘇東坡避實就虛,「淡妝濃抹總相宜」,怎麼美,怎麼好,不說,等於全說了。當然,蘇東坡的西湖還沒有變成「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西湖,到了南宋,杭州(臨安)成為京城時,西湖歌舞才慢慢成為時代奢靡不思進取的標誌。
隨著江南的開發,杭州的繁華歷久不衰,在這篇晚明袁中郎的《西湖》遊記中,依然可以聽到遊船樓臺傳來的簫管歌樂之聲,湖堤兩岸貴族男女(羅紈是絲織物,借指貴族男女,古文中每有以服飾、飲食指代人物身份的現象。)摩肩接踵,揮汗如雨,這種豔麗的景象,浮誇的世相,與晚明時局晦暗板蕩的飄搖形成了何其強烈的反差。
當然,作為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中郎還是在這篇短遊記中體現了他所主張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也就是真情實感,表達自己的獨特感受,不因循守舊,這也就是後來李漁說的「脫窠臼」。這種我們現在看來已經成為常識的文學觀念,在他們那個時代是稀罕,越稀罕的,越缺的,才要鄭重其事地舉旗告示。
他寫西湖,具隻眼,描摹西湖的春天,桃紅柳綠綿延二十餘裡,可稱盛大。他可以為了這樣俗世的美,放棄去賞看向為文人所推崇的引為高潔標籤的梅花,這與其說是作者對雅俗的選擇,不如講是作者對天然與異常的選擇。
能遊湖的自然多數不是升鬥小民,小民無暇去欣賞文人眼中的朝煙與夕嵐。所以,袁中郎所嘲笑的俗士,就是上文所記那些豔冶畫風中的男男女女。他們所好,意不在山水,在及時行樂,在展示自己,所以既不能早起,也無須早起,梳洗打扮後接著出門遊樂,差不多就是午、未、申三個時辰(相當於正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至於清晨霧氣蒙蒙之中山色湖光的縹緲之態,夕陽(夕舂)未下時晚霞極盡絢爛的濃媚之貌,靜謐月景之中山水花葉仿佛似人的情態靈性,這些真正天地間的大美,還是留給與世無爭的山僧和路過的遊客譬如作者去受用吧,這些東西無須營營役役終日屈身以求。
最後袁中郎提到了山僧,有僧必有寺,寺雖未出現,但好像已經聽到了晚鐘。寫眼前景容易,好的文章能拓展你所見的空間,引人遐思。袁中郎的遊記只寄情山水麼,未必,他只是表達得不那麼激烈,不那麼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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