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餘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瀰漫二十餘裡。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
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1.六橋:在西湖蘇堤上,元祐五年(1090)蘇軾知杭州,開浚湖水,所積葑草,築為長堤,向西迤北,橫截湖面,綿延數裡,夾道雜植花柳。置六橋,築九亭,以為遊人玩賞駐足之地。六橋依次為映波、鎮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
2.西湖:在杭州市西,漢時稱明聖湖,唐後始稱西湖。周圍約十五公裡,面積約五點六平方公裡。風景綺麗,有三潭印月、蘇堤春曉、平湖秋月、雙峰插雲、柳浪聞鶯、花港觀魚、曲院風荷、斷橋殘雪、南屏晚鐘、雷峰夕照諸景。解放後,全面疏浚,湖水清澄,環湖名勝修葺一新,是中國有名的遊覽勝地。
3.為春為月:為春時月夜。
4.嵐:山中霧氣。
5.梅花為寒所勒:指梅花因大寒而遲開。勒,制。
6.石簣:即陶望齡,紹興人。
7.數:屢次。
8.傅金吾:金吾是官名,明親軍中有金吾衛。傅氏不詳。
9.張功甫:張鎡,字功甫,號約齋,南宋人,張俊之孫。「園林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玉照堂為其北國諸勝之一。有梅花四百株,開花時,居宿其中,環潔輝映,夜如對月,因名曰玉照。
10.斷橋:又名段家橋,位於白堤東頭。
11.綠煙紅霧:白堤與蘇堤兩邊,各有一行楊柳與桃樹,所渭「杭州蘇堤六條橋,一株楊柳一株桃」。每到春日,楊柳泛綠,桃花吐紅,一眼望去,如綠煙紅霧。
12.歌吹:泛指音樂。吹:管樂聲。
13.羅紈:絲綢。這裡指穿著綾羅的仕女遊人。
14.豔冶:或作冶豔,豔麗。
15.午、未、申三時:約上午十一時到下午五時。
16.工:巧。
17.夕舂:指落日。
18.安:怎麼。
西湖景色最美的時候是春天,是月夜。一天裡最美的是早晨的煙霧,是傍晚山間的風光。
今年春雪很多,梅花被寒氣所抑制,和杏花、桃花次第開放,景觀更是奇特。石簣多次告訴我:「傅金吾園中的梅花,是張功甫玉照堂中的舊物,應該趕快去觀賞。」我當時迷戀著桃花,竟捨不得離開湖上。從斷橋到蘇堤一帶,綠柳迎風飄拂如綠煙,桃花盛開如紅霧,瀰漫二十多裡。美妙的音樂隨風飄揚,帶粉香的汗水如雨流淌;穿著各色絲織品的富裕遊客很多,超過了堤畔的草,真是豔麗極了。
然而杭州人遊覽西湖,卻僅在午、未、申三個時辰;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巧,山嵐設色之美妙,都在朝日初升,夕陽未下時,那時西湖才盡顯濃豔和嬌媚。月景之美,更是難以形容。那花的姿態,柳的柔情,山的顏色,水的意味,更是別有情趣韻味。這種樂趣只留給山僧和遊客享受,怎麼能夠對那些凡夫俗子述說呢?
《晚遊六橋待月記》是明代文學家袁宏道創作的一篇遊記。文章開篇先總體介紹西湖最美麗的景色:在一年中最美的是春天和月夜,在一天中最美的是日出前和日落後的霧氣。然後詳寫西湖春天的風景,儘管好友石簣催著去其他地方看梅花,但作者還是捨不得離開。此時西湖遊人眾多,也成為西湖的一道勝景。在最後一部分,作者觸景生情,感慨世人多是庸俗之輩,只知在白日裡來賞玩西湖,而不知道真正的美景是春天月夜下的西湖,藉此表達了作者心中產生的一種因為缺少知音而生的落寞之情。全文行文簡練,感情自然。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湖廣公安(今湖北公安)人。萬曆二十年進士,授吳縣令,官至吏部郎中。袁宏道是明代文學「公安派」代表人物,與其兄袁宗道、其弟袁中道並稱「公安三袁」。他在文學上反對明代前、後七子所倡導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流弊,主張文學作品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認為作詩為文都應通於人之喜怒哀樂,以見從肺腑中流溢出的真性情。他的理論與創作掃清了明代復古主義的習氣,開一代清新活潑的文風。作品有《袁中郎全集》。
西湖乃人間仙境,春夏秋冬、陰晴朝夕皆各有其美,但作者卻別具慧眼,情有所鍾,故開篇云:「西湖最盛,為春,為月。」既視「春」與「月」為西湖「最盛」即最美的季節與時辰,則此文著重描繪西湖的春景與點染西湖的月景,也就極其自然了。春景、月景固然最盛,白天也並非一概索然無味。作者接下稱:「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此「日」相對於「月」而言,指白天。朝煙,謂清晨水氣瀰漫時的湖光;夕嵐,謂傍晚暮靄籠罩時的山色。何以西湖之春、月為最盛,何以朝煙、夕嵐為一日之盛呢?作者接著通過生動的描繪作了形象的回答。
文章寫西湖之春的盛景,一是盛在花,二是盛在人。「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作者先寫梅花因春寒雪盛,如同被勒住而遲開,花期雖推遲,但得以與杏花、桃花鬥妍爭奇,使西湖更增添了流光溢彩、奼紫嫣紅的春色,卻是罕見的「奇觀」。如此「與杏桃相次開發」的「香雪海」值得觀賞,更何況友人陶石簣又數言這裡的「傅金吾園中梅」,乃宋朝古梅,高雅非凡,更應該趕快去大飽眼福。這裡寫西湖梅花之美乃虛寫,是作為一種鋪墊,旨在襯託西湖桃花更令人嘆為觀止。——因為作者「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梅花為「歲寒三友」之一,被視為高潔的象徵,桃花則曾被貶為「輕薄」之物。作者舍梅取桃,乃至為桃花所「戀」,可見其迥異於世俗的獨特審美趣味。而春日西湖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的桃花亦確實蔚為奇觀:「綠煙紅霧,瀰漫二十餘裡。」僅此兩句,採取遠望的角度,就寫出西湖二十餘裡桃花夾雜著綠柳的總體意境。「綠」指柳條,「紅」指桃花,「煙」「霧」瀰漫,則渲染出「花態柳情」,呈現繁花照眼、生機勃勃的色彩美,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丹青。春花盛開乃是「西湖最盛」「為春」的主要表現,其次還表現為遊人羅紈之盛:「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在桃花盛開的白堤、蘇堤上,紅男綠女,比肩繼踵,甚至比堤邊的春草還多;歌樂似春風迴旋,香汗如春雨流滴,好不熱鬧:色彩豔麗之極,風姿放蕩之極,著「豔冶」二字,可謂摹寫、概括盡致。作者之筆墨亦極盡濃豔之能事,蓋非如此不能描繪出西湖春天「豔冶」之盛景。
在描寫了「西湖最盛」「為春」之後,按邏輯應該接著描寫「西湖最盛」「為月」;但作者卻捨不得讓主角「月」輕易出場,意欲以之唱大軸戲,所以先讓配角朝煙、夕嵐登臺鋪墊。此外,以「然杭人遊湖……」承上段羅紈之盛,在結構上亦是順理成章。紅男綠女的杭人只知在午、未、申三時遊湖,在作者眼中是一種「俗」的表現,其「不識廬山真面目」乃在於缺乏超俗的審美趣味。作為外來遊客的作者則以其慧眼發現:「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這是對西湖「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的具體描寫。「湖光染翠」,「山嵐設色」,這一「染」、一「設」,皆賦予大自然以靈性,將大自然比擬成丹青妙手。而大自然的畫筆,只有在「朝日始出」與「夕舂未下」這兩個美妙時刻才為湖光、山嵐添彩增色,從而達到「濃媚」即一種極其嫵媚動人的審美境界。這與午、未、申三時西湖之「豔冶」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媚」比「冶」要高出一籌。但是西湖春天最高的審美境界卻不是朝夕之景,而是作者開頭所說的「為月」。對「西湖最盛」何以「為月」,作者有意放到最後來描寫,旨在造成一種懸念,增添讀者的興味。與寫「為春」筆墨之濃豔不同,寫「為月」採用的是淡雅之筆,一濃一淡,相輔相成。此處「尤不可言」的「月景」,亦只有以淡雅的筆才能寫出其神韻。作者此刻惜墨如金,並未大肆渲染,僅用「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十四字而已。月色中的花柳、山水該是一種什麼樣特殊的情趣與意味呢?作者留給讀者去想像。而「月景」確實妙不可言,寫得太具體難免要損害其美,束縛讀者的神思,而這樣略加點染反而勾勒出幽深的境界,具有無窮的趣味。這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藝術手法。月景雖最美,但並非人人能享受。作為趣味高雅的士大夫,作者頗以能探幽尋勝、受用此樂而得意,對「俗士」即紅男綠女的「杭人」則含有諷誚之意,故云:「安可為俗士道哉!」
袁宏道的美學思想核心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敘小修詩》)。這篇遊記即體現了這一思想。從文章內容來看,作者獨賞西湖之春的「月景」與「朝煙」、「夕嵐」,這和「午、未、申三時」遊春的「俗士」迥異其趣;作者又寧願捨棄賞梅機會,而「為桃花所戀」,與傳統士大夫的審美情趣亦相悖,這都是他「獨抒性靈」之處,顯示出獨特的個性與審美觀。文章筆法也是任隨自然,意到筆到,該行則行,該止則止,「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答李元善》)。如文中西湖春月之景分明是主角,但卻用寥寥幾筆,點到即止,不加細描,而對西湖的桃花與「羅紈之盛」卻頗費筆墨,堪稱「不拘格套」。其實,這是因為越是高層次的審美境界愈難以用文字描繪,不如以虛代實,以簡代繁,反可以收到「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李東陽《柯敬仲墨竹二絕》)的藝術效果。這是作者聰明之處,他還是頗懂得藝術辯證法的。
〔現代〕吳戰壘《閱讀和欣賞·古典文學部分(七)》:這篇山水遊記,始終扣住「西湖之盛,為春為月」的「春」、「月」二字,騰挪變化,詳寫「為春」之盛,略寫「為月」之美;題為《晚遊六橋待月記》,卻始終沒有正面寫待月的情景。他的高妙處在於以層翻浪疊之筆,依次寫出梅花、桃花之美,朝煙、夕嵐之美,一景勝似一景,逐層襯染,不犯正位,從而造成讀者強烈的「待月」心理;待到「幹呼萬喚始出來」,卻又匆匆一面,飄然而去,使人有「著眼未分明」之感,因而顯得餘韻悠然,情味無窮。作者用這種空靈幻變之筆來寫月景之美,可謂別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