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一直不是上海的驕傲。
時不時散發出的難聞氣味,混沌汙濁的河道,使它靜靜地游離於這個繁華的大都會之外。曾經在上世紀上半葉承載和造就了上海工業文明的蘇州河,成了上海人一塊抹不去的心病,直到兩年前蘇州河藝術倉庫文化集群的出現,蘇州河才開始重寫自己的命運。
2000年的夏天,對於蘇州河來說是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
當上海藝術家丁乙無意中路過西蘇州河路的廢棄倉庫時,他並未預計到這裡將成為上海另類藝術家的「天堂」,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個遠離城市生活的天堂」。對於開慣出租的老司機來說,「西蘇州河路」也絕對是個冷門,說不定還會送你一句「介格地方不要太難尋噢,一個人去那裡要當心點啊」。
丁乙率先把工作室安在了西蘇州河路的廢舊倉庫裡。那些未經修飾的、高大寬敞的、斑駁的、承載著歷史歲月變遷的老倉庫們,從此一個接著一個地改頭換面,開始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藝術革命。
「當時,我看過許多地方,都不合適,不是房租太貴便是面積太小。」丁乙介紹道,「找到了這些老倉庫時我簡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在這個300平方米的空間裡,我終於可以站在梯子上創作那些大尺寸的作品了。有些外國朋友參觀過這些倉庫後說,上海雙年展應該在這裡舉行。因為這個地方更適合擺放前衛的藝術展品。」
「比起上海暴漲的房價,這裡的房租簡直便宜得驚人,對於一個畫廊來說,我們非常需要一個相對較大的空間來儲存大批的原作。」香格納畫廊的經理周曉雯介紹道。
寬敞的空間、因日漸被人遺忘而相對便宜很多的租金,讓許多藝術家們終於找到了「歸宿」。跟著丁乙,畫家張恩利、香格納畫廊、東廊、東大名倉庫等等,一個接著一個入駐老倉庫。相比以前的「各自為政」,上海的前衛藝術家這次是集體出位了。私人畫室、畫廊、藝術工作室的捧場讓蘇州河「倉庫藝術」集群成了氣候。
沿岸不時傳來的輪船汽笛聲,行人罕至的曲折街道,包圍著蘇州河畔的這些舊式建築。太多攙雜在一起的元素經常使人產生一種錯覺,而在藝術家這裡卻化為創作的靈感。
與蓬勃發展的都市相比,蘇州河我行我素,似乎更符合張愛玲筆下那個油膩膩的舊上海版本。對於老上海來說,這裡曾是人們所鄙視的「下只角」。夏天裡,附近的居民常常光著膀子沿街打牌或喝冰啤酒,蚊蟬在周圍嗡嗡聒噪。低矮的棚屋曬不進太陽,到了冬天,老人們會把一床一床的棉被沿河岸晾起來,像無數面萬國旗。
比起著名的泰康路藝術街,這裡少了藝術的喧囂、行人的駐足、生活的便利;較之古北的一些畫廊,這裡少了藝術的霸氣、大戶的光顧。可是這裡卻有著別樣的色調,有著這座城市罕見的氛圍。空寂冷清的氣氛完美地契合了國內的前衛藝術——它不是社會主流關注的對象,但依舊頑強而另類地存在著。
當那些前衛藝術家在倉庫裡靜靜地創作著一幅又一幅的作品時,附近的大多數居民可能並不知道這些荒誕怪異的作品的含義,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概念更一無所知。而實際上,他們身邊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舊倉庫將要掀起一股當代藝術的新浪潮。
2000年舉行的上海雙年展中,蘇州河幾乎成了第二個會場,吸引著大批國內外的藝術家、策展人。一時之間,藍眼睛高鼻子的老外在這裡進進出出。境外媒體也紛紛光顧這裡,並把這裡稱之為上海的「soho」一族。不過有些上演的前衛藝術也使人瞠目結舌,比如一個北京藝術家赤身裸體僅裹著一塊尿片,坐在一個自製的透明塑料球裡,從蘇州河一路漂流到黃浦江上。
「一些在倉庫周圍上演的作品太出格了,甚至超出了藝術的範疇。老倉庫偏僻的地理位置並不意味著可以任由一些人胡作非為。」上海的一位政府部門領導如是暗示過。
於是2002年的雙年展,老倉庫布展被叫停。上海美術館也在各大報紙上聲稱追究任何利用雙年展的名義舉行的外圍展。所以當此屆雙年展的主會場——上海美術館熱鬧非凡的時候,老倉庫裡一切靜悄悄。
老倉庫的沉默不僅是因為2000年的展覽有一些出格事件,同時也是因為蘇州河周邊環境的開發整治。2002年5月,為了配合上海市府開發整治蘇州河沿岸一帶的要求,這些老倉庫將陸續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可能是一片綠化地或商品房。對於到這兒安身不到兩年的藝術家來說,這絕不是個好消息。他們紛紛求助於政府部門和媒體,希望能在開發項目中保留這些藝術倉庫。
但是結果只有一個——藝術讓位給了飛速發展的城市建設。
畫廊和藝術家們不得不搬出了令他們留戀的西蘇州河路的老倉庫,幸運的是他們並沒有走遠。附近街角外莫幹山路上的原棉紡廠留住了他們的腳步。
棉紡廠車間裡的轟隆聲早已不再,工人們也離開了他們的車床。這些舊廠房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無家可歸」的藝術家。比起原來沿街的舊倉庫,這個舊廠房簡直像個迷宮。儘管廠房的門牌號清楚地寫著莫幹山路50號,但是你要找到每個藝術家的工作室和畫廊還得費一番周折。各個車間四通八達,置身其中,要搞清哪些是舊廠房,哪些是藝術倉庫還需要一段「熱身運動」。這裡的藝術倉庫雖然互相毗鄰,但是這裡的藝術家似乎不喜歡「串門」,他們沉浸在各自的藝術天地裡。
原來在蘇州河畔安身的東廊,居然搬到了沒有電梯的四樓。拾階而上,不時得停停歇歇。「四樓挺好的,天天上上下下地爬樓梯正好減肥。」李 ,東廊的老闆開著玩笑:「不過,我想真正關注中國當代藝術的人是不會在乎爬四層樓梯的。」言語中露出自信的同時也含著絲絲的無奈。
香格納畫廊一如既往還在底層,不過面積似乎比以前小了些許,不變的還是其一貫的新粉刷的白牆和高高的屋頂。
「我們也不知道究竟能在這兒呆多久,或許過一兩年這裡還是要拆除,」香格納的老闆Lorenze Helbling無奈的表情帶著一點疲憊,「雖然這裡的房租相對便宜,但是要讓這些舊廠房煥然一新,整理和清理費用也不小。我希望政府在將來的市政建設中也能為藝術家留一席之地。當然我並不反對蘇州河沿岸治理項目,只是蘇州河蜿蜒一百多公裡,沿岸的藝術風景盡可不同。並且這些老倉庫、舊廠房在上海也為數不多,它們也是這座城市的見證人。」
不過,就像中國當代藝術的現狀,這些倉庫更多的時候是圈內人的事情。要不是兩年一次的雙年展,中國的當代藝術家鮮有在國內展示自己的機會。他們的身影更多的是出現在海外的雙年展和文獻展中,因此中國當代藝術一直被戲稱為「牆內開花牆外香」。正是蘇州河沿岸的舊廠房和舊倉庫為這些藝術家提供了一個國內陣地。
「在舊倉庫裡創作的感覺非常好。這麼大的一個空間,只有我和我的畫。每次走進這裡,所有外界的繁華和煩惱都像被過濾掉了,我可以完全沉浸在我的藝術裡。以前國內的媒體很少注意到我們,但是就是因為這些藝術倉庫,我發覺我們開始被關注了,」丁乙感慨道,「藝術倉庫的本身價值似乎超過了藝術家所創作的藝術。我希望中國當代藝術不要被僅僅局限在這些藝術倉庫裡。」
儘管目前沒人知道這些藝術倉庫和藝術廠房未來的命運,就像無人可以預測中國當代藝術的走向,但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繁榮一定是在倉庫之外的天空。
或許若干年之後,這些老倉庫將被一片綠化地或聳立的樓群所取代,轟轟烈烈的造城運動也會讓蘇州河像巴黎的塞納河、倫敦的泰晤士河一樣,成為城市的驕傲。或許當年的前衛藝術家將會在城市的某處找到更大更寬敞的工作室,或許中國的當代藝術將會得到主流藝術和大眾的認可。不過,就現時現地而言,對於藝術家和媒體,「藝術倉庫裡的日子」絕對是「夢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