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潮」是「中國三明治」創辦者李梓新的又一項目。2013年年底,李梓新創辦三明治已有快三年,抱著揭示中國社會變化脈絡的想法挖掘了很多中國年輕人的真實故事。大城市對TED習以為常,但從未有人在他的潮汕家鄉做過這樣的事,而潮汕和外部世界似已脫節。
潮汕人的集體面貌是怎樣的?李梓新細數過去的十幾年裡因機緣巧合結識的潮汕大佬:他曾為李嘉誠一起工作過,參加過饒宗頤的九十歲大壽,採訪過楊受成,他在法國採訪的第一個競選法國議員的華人是潮汕人,在英國採訪過的第一位競選英國下院議員的華人也是潮汕人,李梓新在他的著作《民主是個技術活》中描述,他在黨部跟這位華人用潮州話聊天,覺得異常穿越。
「他們沒有以一種集體的面貌出現在家鄉過,所以我們想用創新的形式辦分享會,而且很重要的,是用方言。」
潮汕曾經代表文藝和開放:「拍《漁光曲》的大導演蔡楚生就是潮汕人,民國第一個性學博士張競生也是潮汕人,那是一個特別好的時期,後來衰落了。」但現在仍有一些從潮汕走出來人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刻板印象。
在李梓新眼中,小城市比鄉村還要失語,鄉村研究者眾,四五線城市的敘事更加難。這些年,小城市也在劇烈地重構、重塑,卻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李梓新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籍貫是廣東潮州,但在上海長大,不會講潮州話,對故鄉形同遊客。「我希望做一些事情,留給他一些線索。我們都變成了現代人、都市人,覺得家鄉乏善可陳,都是一些破事兒,對家鄉甚至有一種憎恨的情緒,我覺得很可悲。通過『聽潮』,至少可以把過年的這個體驗變好。」
在「聽潮2016」舉辦之前,澎湃新聞記者對李梓新進行了採訪。
澎湃新聞:你是怎麼想到做「聽潮」的?
李梓新:我十九歲上大學之前,都沒有出過潮汕大門。上大學去北京,因為考的還不錯,南航獎勵了飛機票,飛過去兩個多小時就到了,然後投入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以前外面的世界對我們來說都是新聞上的東西,出去之後,能更多進入到事件的源頭、醞釀的環節。就像突然進入了遊戲二點零版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遊戲規則,你不知道外界和家鄉,哪個是真實的世界。
當下中國的小城市是失語的,甚至比鄉村還失語。鄉村有很多研究,而四五線小城市是最失語的,很多作家都在為鄉村代言,而小城是很難寫的。為什麼何偉的《江城》特別好?就是小城的狀態有幸被展現了出來。展現出來,中國才完整。小城市聚集了中國的很多人,是農村城鎮化最直接的入口,農民洗腳上田進入的就是小城市。這些年,小城市也在劇烈地重構、重塑。
我還能感受到身份認同的遺失。我的小孩知道他的籍貫是廣東潮汕,但他在上海長大,不會講潮州話,聽都只能聽一點點,方言在遺失。我知道他喜歡回潮州,但像遊客一樣,對潮州的感情沒法和我比。我希望做一些事情,留給他一些線索。我們都變成了現代人、都市人,丟失了故鄉。很多走出家鄉的人,覺得家鄉乏善可陳,都是一些破事兒,對家鄉甚至有一種憎恨的情緒,我覺得很可悲。通過「聽潮」,我至少可以把過年的這個體驗變好,回去多了很多朋友,更愉快。
我有一本潮州日記,專門寫我每次回潮州的時候在想什麼,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斷斷續續地寫,中間甚至會間隔半年一年,比如去英國,一去一整年,再回來看之前的東西,又寫,這本日記記到現在有十年了。然後就很感觸,生活是非常多波動和變化的,而你每一次回到那裡好像有一個據點。
澎湃新聞:第一屆「聽潮」的地點是一個酒樓,當時做下來是什麼感受?
李梓新:我覺得氛圍挺好的,當我把所有六位嘉賓從華盛頓、新加坡、北京、上海等地集齊,為臺下擠得滿滿當當的數百位聽眾講他們的故事時,這件事迅速地成真使我熱淚盈眶。
第一屆的講者都很年輕,我其實沒有強調一定要年輕的人,但是當時我能找到的就是同齡人裡優秀的潮汕人,通過同學關係去聯繫。
有一位是在世界銀行做城市規劃的,叫陳熳莎,其實她小時候就在我們電視臺做一個小主持人,當時也有很多人喜歡她,後來成為世界銀行在中國錄取的第一位正式員工,然後去了華盛頓,經常去非洲去看一些城市規劃的問題。她談了很多潮汕城市規劃的問題。
也有本地化的考慮,請了本地一個做音樂的,叫呂漢釗。在小地方做音樂不容易,他做那種音樂經紀公司,還籤藝人、包裝藝人,當時是賣了家族的婚紗廠來做這個。其實這個還蠻少見的,他上臺講的時候哭了,然後我也哭了。
還有一位是研究恐龍的,叫邢立達,之前拿過很多美國國家地理協會之類的獎,是國內中青年研究恐龍的新銳專家,進行過很多恐龍化石挖掘考查。有人以研究恐龍為生,這種事情在小城市裡是很難想像的,但是他能做到。我們就是要給這些例子,告訴身邊年輕的潮汕人,其實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都有可能去做到。
還有一位也是在國內創新領域比較有名的,阿菜,叫蔡延青,他很年輕,86年的,原來在騰訊,工作兩年後辭職去全球旅行,去看各種創新的項目。他在非洲的時候錢包被偷了,於是發起了一個眾籌,2013年眾籌還很新鮮。他拿到16萬,支持他把整個行程走完,之後拍了一部紀錄片,叫《創變者》,這部片子去年剛剛在全國大概一百多個空間裡放映。他自己做「一起開工社區」,是國內比較早的眾創空間。他在年輕人裡影響力很大。
但這並不是一個談創業的分享會,潮汕創業的人多,好像很多潮汕人聚在一起就是談商業、談生意。我不排斥創業,但創業僅僅是一部分,不想它變成一個主題,第二屆也有一兩個創業者。
澎湃新聞:第二屆更成功嗎?
李梓新:2015年初,我們在汕頭大學的圖書館做第二屆,這個圖書館被稱為「亞洲最美的圖書館」,一下就高大上很多,攝像等各方面都提高了。場地還是有限的,只能容納三百多人,但是還是有兩三千人報名。
第二屆有一位現在是很有名的科幻作家,有媒體稱他是劉慈欣的接班人,叫陳楸帆。
還有一位是被稱為「中國間隔年第一人」的孫東純, 07、08年出去,碰上了一個日本女孩結為夫妻。後來又去日本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們出了兩本書,在國內很火。第一次見到他,我覺得還是很震驚的,他日語很好,英語也很好,潮州話也說得很好。潮汕人本來是很傳統很保守的,居然成為第一個拋棄工作去浪蕩的人。很多潮汕人自己都不知道潮汕人有這樣的,他們只覺得潮汕人就是在談生意。
另外有一位唱潮劇的年輕人,叫吳澤霞,她是家鄉一個小潮劇團的團長。他們和上戲有一個合作,有點像青春版牡丹亭。她人長得很漂亮,舉手投足都好,然後在上戲見過世面,我覺得他可以代表新一代的潮汕人,肩負著振興潮劇的使命。
還有一位是林倫倫教授,他是潮汕文化方言研究的專家,出過潮州音字典。他是本地一位大學的校長,也做過汕頭大學的副校長。
今年第一次請了一個潮州女婿,是一個日本人,叫原田燎太郎,他十年前就在潮州,做麻風病。這種很不容易,一個日本人跑來這邊,娶了一個潮州女孩子。
還有一位研究潮州商人的,叫黃曉敏,用很多數據講潮州商人,因為外界很多人都覺得潮州商人是野蠻人。
還請了一位潮劇大師,在潮汕幾乎家喻戶曉,叫方展榮,他演丑角,今年60歲,算潮劇中的國寶級人物,讓他不化妝跟大家講,也是種新鮮的體驗。
我們還約了特稿記者林珊珊,曾經在南方人物周刊寫《少年殺母事件》,現在在李海鵬手下做特稿總監,85年的女孩子,有點特立獨行,並不是走傳統的道路。
在過去的這一年,每個講者我都會找各種機會跟他們見面。林珊珊說家裡並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不知道什麼是特稿,不知道特稿的意義是什麼。但這次,她八十歲的爺爺,還有她父母、幹父母、姐姐姐夫等一大家族都會來聽,從揭陽到潮州來。
很多講者的父母坐在臺下看,這會讓他們全面認識到自己的子女在做的是什麼事情。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親情建設,因為之前你講給父母聽,可能他們聽不懂,或者不相信,但是現在有這麼多人來聽他講,就會不一樣。而我的父母因為各種原因兩次都沒有機會來到現場,今年我也會讓他們過來。中國家庭文化一般是這樣的,不那麼鼓勵你創新的。但是他們現在慢慢地能夠體會到這些的意義,慢慢地在改變,比如我爸爸,他讀我微信公眾號的每一篇文章,雖然他可能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至少進入到了這個語境。
澎湃新聞:講者都是講潮汕話,也都在潮汕本地進行,你會不會擔心這局限為一個很本地的活動?
李梓新:我同意越鄉土的越世界這個說法。方言是一個地方特色,如果失去這個特色,可能會在文化意義上造成一定的缺失。希望通過中英文的字幕等方式後期傳播,對於外來人群,我們考慮過同傳,不然只能人肉解說。
其實潮汕話有它自己的美學,像我們這次分享的一個熱門視頻:林倫倫教授講潮汕話,標題是《潮汕話不是土而是古》,講了好多潮汕話的來源:跟韓語很相近,還有一些英語的外來詞,還輸出到南洋去。這個視頻很受歡迎的,已經累計播放超過兩萬次。
澎湃新聞:覺得這個活動能有多大的影響?
李梓新:我不在意能影響到多大層面,但是我希望能影響到人,特別是那些還沒有走出家鄉的一些中學生。
我們開始想教高中生怎麼填志願選學校,但是又覺得會被別人說太驕傲了,直到我看到一本書講一位美國人在自己的社區圖書館辦的公益演講。我覺得不要怕別人說,能改變一個是一個,今年初三會先舉辦一個講年輕人道路選擇的活動。還有一個落地的聽潮圖書館,因為對年輕人來說,現在小城市的書店都沒有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人的衝動性和冒險性是下降的,會很愛面子。可能會想登高一呼沒人響應怎麼辦。我也在警惕自己墮入到這樣一種狀態:衝動性、冒險性的下降和愛面子的加強,這樣不好。潮汕有資源的那部分人還是商人,但是商人不會考慮太多文化方面的東西。在這個匆忙的時代,很少有機會聽我講這些。我現在能發動的就是那些在下面做事的年輕人,但是年輕人資源不多,所以每年在籌集資源和選擇合適的講者這些方面都是我自己推動,這個過程是會有孤獨感的。
其實潮汕本地人有一種比較消極的心理。比如一些潮汕的老人就曾經勸我不要做這些事情了,他會說這個事情肯定不會完成的。潮汕人在飲食、拜神這些方面的繁瑣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程度,但是把一個稍微有一點創新的事情拿來做,他們就會覺得很折騰,但凡有一點花頭的東西,他們都會天然的產生一種抗拒心理。包括我也受到這種影響。剛到北京的時候,會覺得他們那裡的人表達感情是多麼的豐富,而潮汕人很拘束,比如大學生送行時在火車站奔跑,當街擁抱這種情景,我們會覺得不可想像。
我做「中國三明治」,慢慢接觸了很多有趣的人,現在我覺得上海有趣的人太多了,同樣的,我相信潮汕這麼多的人,一定也會有很多有趣的人。潮汕還是很多元化的,而不是只有保守。
早在明代,潮汕就有人下南洋,潮汕人口密度很大,地少人稠,他們到印尼、菲律賓,到泰國當過皇帝。很多人捐錢回來,帶來硬體設施,我自己讀的就是莊靜庵小學,從小拿莊靜庵獎學金,但莊靜庵和我們的聯結很少,我們也沒見過他這個人。我們新一代的,沒有那麼多錢,但可以從精神上對家鄉進行反哺。
在過去海運時代港口是非常重要的,潮汕在後來的鐵路時代急劇衰落,汕頭原來是香港、上海中間很重要的一個港口,根本就不比廈門港差,周恩來、孫中山、蔣介石都來過潮汕的。原來潮汕商幫在上海也很強,拍《漁光曲》的大導演蔡楚生就是潮汕人,民國第一個性學博士張競生也是潮汕人,去巴黎留過學,那是一個特別好的時期,後來衰落了。直到後來出了馬化騰、黃光裕這樣的名人,但他們連華僑做的都沒做,在本地沒建任何東西。目前四五十歲在外打拼的大佬,為家鄉做點什麼的意識都不夠強。
澎湃新聞:潮汕的什麼傳統精神是你希望保留的?
李梓新:外界對潮汕的印象多少還是有點負面的,包括這次像萬科寶能系,潮汕商人好像就是野蠻人,這個地方的語言風俗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我覺得潮汕好的方面,有三個。
第一,它的東西特精細,有一種類似日本的生活美學,它的手工藝品,包括編織、潮繡、木雕都精緻,食物是全中國最考究的食物。
第二個就是神明崇拜、天地人這種東西。潮汕還是有信仰的社會,這個信仰是什麼,說不清楚,它有點像道教傳統的這樣一個社會,我們那裡就叫老爺。老爺代表了神,就像「舉頭三尺有神明」那樣的存在,對人是有約束力的。所以有天地人尚在的社會格局裡,是有它統一的秩序的。我們那裡逢年過節特別的繁瑣,各種遊神賽會,每個月初一十五,都要祭拜天公。任何一個家庭婦女都要做這樣一個功課:要怎麼念,怎麼拜,拜什麼,貢品應該有什麼。在潮汕的土地上,這些東西都還保持著。
第三個,就是開拓精神,冒險精神,因為很早就下南洋做生意,潮汕人被稱為東方的猶太人。
但是這三點也沒有被很好地發掘。只有美食近幾年來全面地被大家認識,從《舌尖上的中國》,到SMG拍的《味道中國》,再到現在上海突然開了一兩千家潮汕牛肉火鍋……不過還是有非常多的東西,沒有對外界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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