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新詩封面
01
作者簡介
《杜甫與新詩》作者師力斌博士
師力斌,筆名晉力,詩人,評論家,文學博士,《北京文學》副主編。1991年畢業於山西大學政治學系,200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1993年開始發表詩歌,曾獲全國首屆新田園詩大賽、巨龍杯首屆高校詩歌大賽、第三屆名廣杯詩歌大獎等獎項。作品入選《詩歌北大》《中國當代實力詩人作品展》《中國詩歌民刊年選》《當代新現實主義詩歌年選》等多種選本。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杜甫與新詩》,評論散見於《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環球時報》《中國文藝評論》《藝術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詩探索》《山花》等刊物。編有《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張頤武主編)、《北漂詩篇》三卷(與安琪合編)、《後窗「四人談」――北京文學評論集》(參編)。
02
在杜詩的回音裡
孫 鬱 (著名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新文學的出現,在體式上已經不同於古代詩文,彼此確乎不在一個空間,幾千年的辭章經驗便不幸斷裂了。但細細看來,散文、隨筆略好一點,在語體文中出現一些古文的句式,是自然的事。獨有新詩,則怠慢了詩經以來的一些精義,與古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我年輕的時候也寫過一些新詩,幾乎無法轉換古詩詞的韻致,筆調多是還從譯詩中啟示過來的。新詩作者不再關心古詩詞,已經被詬病過多年。至於克服此一缺陷的辦法,無論是詩人還是批評家,好似一直沒有找到。
我們的古人是很重視詩文的承傳的。比如宋代以後,文人暗接杜甫傳統者甚多。蘇軾、黃庭堅言及杜甫,都能夠從意境與文體中得其妙處。但到了民國,新文人對於杜詩多留在學術層面思之,於新詩中延其文脈者寥寥。何以如此?詩人們好似沒有深思於此。
最近,師力斌先生著《杜甫與新詩》一書,直接回答了這個問題,本書不妨說是對於新詩史的一種總結,又能獨闢蹊徑,認為不僅就思想性而言,從技巧來說,新詩可以借鑑杜詩者的路不止一條。人們多年間的疑惑,也瞬間冰釋。
師力斌認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杜甫也是自由的詩人。古代的詩歌雖然有格律的要求,但那些形式對於杜甫都沒有太多限制,其辭章與韻律都飛揚於語言之維的內外,漢語的潛能被一遍遍釋放出來,形成不拘一格的體例。
作者說:「杜詩的好,不全來自對仗、平仄與押韻。杜詩豐富的技巧,可對應於新詩的字詞、句法、結構等技巧,即使減卻其韻律平仄,拿掉對仗,也不失詩意」。
我們的作者在深讀作品的時候發現,杜詩的變幻莫測之風,既有精神的幽深,也有表達的自如。「杜甫可謂詩歌散文化的先行者和倡導者,下開宋詩以議論為詩的先河」。他引用王力先生觀點,從詩詞內在結構出發,看到超越法度的可能性。應當說,對於有文體意識的人而言,這樣的發現,開闊了審美的空間。
漢語的特點是字本位,字與字、詞與詞間,因了平仄不同,在搭配裡有千變萬化。自從人們重視佛經翻譯的經驗與方言的借用,文學的詞語暗自生長,其內蘊深入到了廣遠之所,遂催生出新的藝術。六朝以後,詩文的起伏之韻,跳躍之思,流光逶迤而燦爛。但這種氣象,到了近代已經式微,除了極少數人,士大夫已經多無此種遺風。
師力斌是有歷史感的人,不像一般批評家那樣靜止地看待當代作品,有一個整體的文學觀。從許多文本裡能夠跳將出來,古今對照,讀出了作家寫作中的問題。比如面對新詩,覺得好處是可以自如往來,不拘俗套,但鍊字鍊句的特徵消失,意象也隨之單薄起來,遂失去了古詩的某種悠遠、神妙之趣。
師力斌認為:「只講自由,不講規矩,詩語失範,特別是口水詩的泛濫,給新詩帶來惡劣影響,致使許多新詩讀者大倒胃口」。這樣的感嘆,不懂文學史者是不會有的。
我年輕時讀胡適的《嘗試集》,覺得過於直白,可回味的意味殊少,於是不再有翻閱的欲望。只有艾青、穆旦的詩歌,喚起了我的一種內覺,仿佛看到了白話詩的潛能。漢語自身的特點,使其表述空間頗為遼闊。詞語的組合,概念的對應,名詞與動詞的神接,都有不可思議的變化之徑,但並非人人能夠運用自如。
郭沫若的《女神》乃情感的湧流,因為沒有節制,審美的天平是傾斜的。馮至的《十四行集》固然有其佳處,卻不及古詩的雋永之氣,神思被詞語所囿,未能出現大的氣象。至於何其芳詩的平直,田間作品的單一,那就離美的境界很遠了。
中國好的作家與詩人,文字裡常帶奇氣。凡俗之間翻出新意,就打開了語言之門。我曾經說魯迅的散文詩是「一腔多調,一影多形」,詞語的迷宮裡有幽玄的思想流溢。這與杜甫的辭章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師力斌將杜甫詩歌裡的審美奧秘之一總結為「矛盾修辭」,看到了審美的核心之所。杜詩裡常見對立情感的交織,對仗之中,悲欣互視;晦明之間,雜味悉生。
新詩其實也可以很好借用類似的手法,師力斌在穆旦、海子等人的作品裡,看到了這種可能,雖然新的詩人的摸索還帶著稚氣,但幾代人的探索是重要的。從百年新詩發展中看來,翻譯體的作品影響最大,好的詩人多是翻譯家,他們有雙語的經驗。但舊學修養不足,是一個大的問題。難怪王家新說新詩的現代性是出了問題的現代性,這類感嘆,無疑也帶有危機意識。
藝術裡的出新,其實是對於審美慣性的克服。裡爾克在描述塞尚作品時,發現其畫面的誘人在於存在著無色之色。「在他極度敏感的眼光下,灰色作為顏色是不存在的,他挖掘進去,發現紫色和藍色、紅色和綠色,尤其是紫色」。這與詩歌裡的詞外之詞,可以說是一致的。
中國古人很會運用這樣的審美暗示,錢鍾書討論「通感」,其實也涉及到類似的話題。古人的經驗,在白話文裡延伸起來較易,於新詩中生長起來則有些難度。我們看知堂的文章,明人的意味隱約飄動,古今的辭章天然一體,頗為老到。但他寫的新詩,就失之簡單,似乎被什麼抑制住了。新詩的難度有時甚於散文、小說,故每有進步,都帶著跋涉的艱辛。
木心先生說:「讀杜詩,要全面,不能單看他憂時、懷君、記事、刺史那幾方面。他有抒情的,唯美的,甚至形式主義的很多面」。這是對的。杜甫與新詩的話題可做深思的地方多多,這裡有思想境界的溫習,也有感知方式的參悟,古人對此早有恰當之論。
新詩從杜詩那裡的確可以學到許多審美經驗,如《杜甫與新詩》的作者所云,名詞意象的運用,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倒喻的穿梭,音樂感的流動,都可刺激新詩作者尋找恰當的辭章之路。任何杰出的詩人,都多少拖著前人的形影,又走在無路之途的。打通古今,是人們常說的話,但在新詩方面卻成績不佳。不過,從杜詩的傳統看文學的未來,以往的悲觀也大可不必。年輕的詩人們,不會總在狹的籠中。
(原載《南方日報》2020年4月12日)
03
《杜甫與新詩》節選
我讀杜甫,頭一件事就是想把他作為自由詩人,而不是格律詩人。這是讀杜越來越強烈的感受,也得益於聞一多給我的歷史啟示。
杜甫是格律詩人,這是文學史常識,毫無疑問。也不妨把杜甫看成自由詩人,這需要解放思想。杜甫不僅善於繼承、遵守嚴格的詩歌形式,而且善於創新、打破詩歌的形式。在藝術的本質上,他更接近於一位先鋒詩人,實驗詩人,自由詩人。
一旦將杜甫看成自由詩人,將他的詩看成行進探索中的成果,看成五言新詩、七言新詩、雜言新詩,跟現代新詩一樣,新詩就能理解和發現杜詩之妙,並進行充分的吸收,大膽的創造,王家新提出的新詩現代性問題就不那麼成問題了。
如果不抱偏見,單從形式上講,「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都是富有詩意的句子。誰又能說出「關關雎鳩」「擒賊先擒王」「長安水邊多麗人」和「蛇的腰有多長」「群山圍著我兜了個圈」這些句子的區別在哪裡呢?
古詩的四言可以寫出好詩,五言可以寫出好詩,七言可以寫出好詩,新詩的多言、雜言照樣也可以寫出好詩。李商隱詩句「一春夢雨常飄瓦」(《重過聖女祠》)簡直絕妙極了,「春」、「夢」、「雨」、「瓦」幾個相隔遙遠的事物嫁接在一起,那種虛實相映如夢如幻又能被我們在春雨時節切實感受到的情景,表達得如此精確傳神,僅這一句就是好詩。
同樣,杜甫的一句詩「碧瓦初寒外」(《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別有一種虛實並置的新奇。一般人能想到「碧瓦飛簷上」「碧瓦白雲下」之類的可見景,不會將「瓦」與「寒」並列,且一「外」字更把古建築那種飛簷的特色表達出來。可見,一句話就可以是詩。
一代代有才華的新詩人給我信心,堅定我的看法:詩就是詩,無論新舊。如果是詩,用古體寫出的是詩,用新體寫出的仍是詩;如果不是詩,再怎麼押韻對仗,或者再怎麼感嘆分行,仍然不是詩。
你的聲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何其芳《圓月夜》)是詩,「在爭吵不休的書堆裡/ 我們安然平分了/ 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北島《履歷》)是詩,「這些要吃透《野草》《花邊》的人/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李亞偉《中文系》)是詩,「季節到了秋天/也像一具肉身/開始經歷到一點點靈魂」(樹才《極端的秋天》)是詩,「沒有目的/在藍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顧城《生命幻想曲》)是詩,「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詩。
更有甚者,徐敬亞「把李白從漢字裡挑出來」這個書的序言的標題是詩,張嘉佳「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這個小說的標題也是詩。但相當多對仗押韻的應制詩、試帖試、祝壽詩、唱和詩,表面上看起來像古體詩,其實與詩無關。
還有網絡上流行的口水詩,這體那體,名曰詩歌,其實就是大白話,除了分行的形式,與詩沒有半毛錢關係。當我看到90後新詩人餘真詩意充盈的詩句,就仿佛看到了新詩百年綿延不絕的真正的詩的傳統。如果胡適活著,他一定要為新詩的成績鼓掌歡迎:
《小葉榕》
春天它盡情茂盛,樹下有永不知悔的
獨白。我的心如晚霞浮動。
整個秋天,我都沒能獲取抵達樹頂的
方法。這裡逐漸失去日色的垂憐。
倦鳥們踏上疲憊的迷途。
沒有得到面孔的風,一遍遍割下
它們深邃的綠意。
落葉們一遍遍憐愛,行路者的身影。
《我愛》
我愛這受傷的世界……
地鐵上疲倦的人們
低落得像曠野中一株美好的紫荊
所有的風坐在一起。所有雨貼切的
想像力
吹向一個姑娘。吹向不同形狀的山頭、羊群
吹向滿山的野草、種子,滿山無名的石塊
吹向幸福的,還有哭泣的人
那天地其高無蓋的好胸懷,近乎無
這一生我要躺入曠野中去,像雨水
一樣貼切,近乎無
編選《北漂詩篇2018卷》時,我不得不讚嘆同樣是90後詩人的劉浪的詩作:
《由於狹小》
由於狹小,屋裡的每件東西都有多種用途
唯一的桌子,既是飯桌也是書桌
僅有的窗戶,既用於採光也用於眺望
那扇門,一旦關上就沒有另外的出口
這張床,是他們爭吵的地方也是他們和解的地方
「落葉們一遍遍憐愛,行路者的身影」,「這一生我要躺入曠野中去」,「僅有的窗戶,既用於採光也用於眺望」,這些詩句,語法自由,長短不一,但有強烈的節奏感,詩意盎然,非心中詩意湧動者不可出。這樣的詩讓我為新詩技藝的長進驕傲。
艾青有句話於新詩頗具啟發:「不要把形式看做絕對的東西,——它是依照變動的生活內容而變動的。」「假如是詩,無論用什麼形式寫出來都是詩;假如不是詩,無論用什麼形式寫出來都不是詩。」 根據我讀杜詩和新詩的體驗,深以為然。
杜詩的好,不全來自對仗、平仄與押韻。杜詩豐富的技巧,可對應於新詩的字詞、句法、結構等技巧,即使減卻其韻律平仄,拿掉對仗,也不失詩意。
「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長相見」(《病後過王倚飲贈歌》),「天意高難問,人情老亦悲」(《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前出塞九首》其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些千古傳誦的句子,其動人之處實際上首先是走心,是思想、情感、境界與詩歌技巧等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絕不僅僅緣於押韻平仄對仗。它一定是優秀的情感世界的優秀藝術呈現。
杜甫當然是規矩嚴謹、法度森嚴的詩人,正如歐陽詢是規矩嚴謹、法度森嚴的書家一樣。但若因此以為杜甫死板僵化,嚴肅而不活潑,規矩而無逾矩,那就大錯特錯了。
杜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自由。無論從字、句、篇章、結構、粘對、用韻哪一個方面看。
首先在形式上,杜甫絕非大眾想像的五言七言那麼工整均齊。
字數變幻莫測,無拘無束。組詩《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描繪安史之亂期間在秦州顛沛流離窮苦潦倒的生涯,情緒激烈,噴薄而出,詩歌完全在情緒的驅使下行進,是典型的自由詩。
組詩第七首,開頭便使用了罕見的九字句:「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完全不是律詩的字數要求。許多仿古的歌行體,都無視字數要求。
《逼仄行,贈畢曜》(一作《贈畢四曜》)則五字七字並用:「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鄰裡間,十日不一見顏色。」《沙苑行》有句多達十個字:「君不見左輔白沙如白水,繚以周牆百餘裡。」 《去矣行》「君不見韝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野人曠蕩無靦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首四句雜言,後四句七言。著名的《兵車行》三言、五言、七言錯雜。《天育驃騎歌》七言、九言並用。
《桃竹杖引,贈章留後》四言、七言、九言、十言、十一言並用,猛看上去,幾乎就是一首新詩:
江心蟠石生桃竹,蒼波噴浸尺度足。
斬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
梓潼使君開一束,滿堂賓客皆嘆息。
憐我老病贈兩莖,出入爪甲鏗有聲。
老夫復欲東南徵,乘濤鼓枻白帝城。
路幽必為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
重為告曰:杖兮杖兮,
爾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見水踴躍學變化為龍。
使我不得爾之扶持,滅跡於君山湖上之青峰。
噫!風塵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雙杖兮吾將曷從?
杜詩雜言詩字數多寡不一,並非杜甫的創造。古老的《詩經》即有。《詩經》以四言為主,但是有些詩作已摻雜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或多言,《魚麗》《葛生》《牆有茨》《祈父》《椒聊》《將仲子》,都是這樣的例子。再比如:
揚之水,
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
不與我戌申。
懷哉懷哉!
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揚之水》
哀哉為猶,
匪先民是程,
匪大猶是經。
維邇言是聽,
維邇言是爭。
如彼築室於道謀,
是用不潰於成。
——《小雅•小旻》
漢樂府也是這種自由詩的代表,它的地位在詩史中很高,正在於它體現了詩歌的自由本質。請看《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
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回到歷史,我們便會發現,自由詩的傳統自古有之,並非自今日始。杜甫只不過全面繼承了傳統,發展了傳統,既繼承了古詩的自由,也繼承了齊梁以來的均齊,完善創造了法度森嚴的近體詩。因此,歷史地看待杜甫,極嚴整,又極自由,絕非格律一路所能概括。
至此,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得出結論,字數均等,形式均齊,絕非好詩的必要條件。律詩絕句,五七言相等,可以寫出好詩,字數不等的雜言也可寫出好詩。
前述《詩經》的例子,漢樂府中的《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都是例子。發展到宋詞,長短不一、字數多寡不一更進一步,詩的自由度大為增加。
杜詩的句式是自由的。唐詩句式,學者王力歸納了400個細目,杜甫佔到了絕大多數,是句式全才,變化莫測。
首先是詞序上的自由。胡適認為杜甫詩是白話,其實,杜甫還有很不白話的一面。比如最著名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詞彙位置的靈活調動,是西方詩歌遠遠不及的。
這是古典詩歌的創造,也是中國詩歌的重要傳統。當這樣與說話的語序完全不同的句子能被理解時,我們就說這是詩意,不能被理解時,就說是字謎。無論是詩意還是字謎,古詩為新詩打開了廣闊天地。
如果新詩不能利用這片廣闊天地,只能說狹隘。葉公超1937年5月在《文學雜誌》創刊號發表《談新詩》一文,文中分析了杜甫《月夜》一詩,指出了古詩這種詞語位置「調動」的特殊句法。
他認為,既然平仄與每句的字數和句法既有規定,而且每句在五個或七個字之內又要完成一種有意義的組織,所以詩人用字非十二分的節儉不可,結果是不但虛字和許多處的前置詞、主詞、代名詞、連接詞都省去了,就是屬於最重要傳達條件的字句的傳統位置(傳統乃指某種語言自身之傳統)也往往要受調動。
他以《月夜》第五六句「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為例,認為,若按照通常的位置,「雲鬟」「玉臂」都應 當在「香霧」「清輝」之前,而且「溼」「寒」是形容「雲鬟」「玉臂」的狀況,「香霧」「清輝」是「溼」、「寒」的對象,所以用白話說就是,「雲鬟香霧一般的溼,玉臂清輝一般的寒」。在他看來,這般解釋不過是要說明這兩句的句法,實際上其中的「感覺是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現的,因為它們是舊詩裡一種最有詩意的特殊的隱喻,在任何西洋文字和中國白話裡都不易有同樣的辦法」。
我們切切實實能感覺到這些詩句傳達的意象,但卻無法精確地、邏輯地分析其句法,這正是古詩的高妙之處,正是新詩要學習的地方。這樣的詞語調動意象拼貼,不妨看成詩歌中的意識流。它不符合語法的邏輯,但符合意識的活動規律。
杜甫深得連環句之妙。《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王力說,「江、輦、城等字的連環,雖不像苑字那樣緊接,而意思總是貫穿的。杜甫的詩中,這種作法頗不少,如《石壕吏》『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之類,都是這一個類型。」
杜甫《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三句為一個單位,跟詩歌中最常見的兩兩相對完全不同, 「鐫錯碧罌鸊鵜膏,鋩鍔已瑩虛秋濤,鬼物撇捩辭坑壕」、「賊臣惡子休幹紀。魑魅魍魎徒為耳,妖腰亂領敢欣喜」。
杜甫還偶用疊句,這是很罕見的,不知杜甫之前誰還用過。如《冬狩行》:「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
詩歌忌重字,杜詩故意用重字。「朱櫻此日垂朱實,郭外誰家負郭田」(《惠義寺圓送辛員外》)「鬆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閬山歌》)「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 (《進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汝書猶在壁,汝妾已辭房。」(《得舍弟消息》)
杜甫在律詩中儘量避免重字,在排律裡卻隨便得多。《上韋左相二十韻》兩用「此」字,兩用「才」字;《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兩用「不」字,兩用「天」字。杜甫能夠守規矩,但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破規矩。若為自由故,規矩皆可拋。
還有一點,杜甫的創新,知道把握分寸,不走極端。比杜甫小四十歲的孟郊以苦吟著稱,同樣也以對抗格律為能事,比之杜甫,孟郊的不避重字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古結愛》(一作《結愛》)詩云:「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幾乎句句用「結」字。其《秋懷》十四云:「忍古不失古,失古志易摧。失古劍亦折,失古琴亦哀。夫子失古淚,當時落漼漼。詩老失古心,至今寒皚皚。古骨無濁肉,古衣如蘚苔。勸君勉忍古,忍古銷塵埃。」這樣的寫作雖然革命性很強,但觀念性太明顯,反而有傷詩歌的閱讀效果。
疊字是杜甫的長項,為杜詩一大特色。
時時開暗室,故故滿青天。《月》
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地隅》
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梅雨》
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紅。《奉答岑參補闕見贈》
蕭蕭古塞冷,漠漠秋雲低。《秦州雜詩》十一
砧響家家發,樵聲個個同。《秋野》
農務村村急,春流岸岸深。《春日江村五首》其一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漫成》
城烏啼眇眇,野鷺宿娟娟。《舟月對驛近寺》
據我粗略的估計,大約四分之一的杜詩裡出現過疊字,量大驚人,也是杜甫繼承《詩經》、漢詩傳統的體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採薇》),「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胡震亨《唐音癸籤》說,「體物疊字,本之風雅,詩所不能無。」從《詩經》、《古詩十九首》可以看出,疊字是古詩中抒情的一個重要手法,古人發現了這種以疊字描形狀物、抒發情感的詩歌技巧,在杜甫那裡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淋漓的發揮。
但白話文以後,雙聲詞出現,對疊字的打擊可謂不小,似乎疊字的功能被忽視了。新詩中使用疊字的人還有誰?還有哪些詩?
從技法上講,七言可看成是在五言的基礎上加二字變化而來。加字是杜詩創造性的重要方式。《見螢火》一詩即可作如是觀:
巫山秋夜螢火飛
簾疏巧入坐人衣
忽驚屋裡琴書冷
復亂簷邊星宿稀
卻繞井闌添個個
偶經花蕊弄輝輝
滄江白髮愁看汝
來歲如今歸未歸
試將原詩改為五言詩:
巫山螢火飛
簾入坐人衣
屋裡琴書冷
簷邊星宿稀
繞闌添個個
經花弄輝輝
白髮愁看汝
來歲歸未歸
改後大意未變,但原詩四個重要的關係副詞「忽、復、卻、偶」所傳達的那些準確生動的形象和曲折細膩的情感卻流失了。可謂增一字嫌肥,減一字嫌瘦。
那麼新詩呢,該怎樣加字?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重大課題。新詩的一大弊病即是,形式自由之後,字數不加限制,語彙泛濫,缺乏漢語精練之美。而杜詩自由中有拘束,規矩裡有突破,正是新詩應領會的要害。後文將具體討論這個問題。
杜甫的用韻極其靈活自由。可以一韻到底,也可以轉韻,可以很嚴格地用本韻,也可以寬鬆地用通韻。
王力提到,杜甫的柏梁體詩《飲中八仙歌》甚至不避重韻,其字同義亦同者,王力列出的重韻者有:「船」兩次,「眠」兩次,「天」兩次,「前」三次。可見,杜甫嚴格起來可以不重一字,寬鬆起來可以三重五復,非大手筆不能為也。
單拿公認最嚴格的七律來說,杜甫首聯用韻也很靈活。「仇兆鰲曰:按杜詩七律,凡首句無韻者,多對起,如『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是也。亦有無韻而散起者,如『使君高義驅古今,寥落三年坐劍州』是也。其首句用韻者,多散起,如『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是也。亦有用韻而對起者,如『勳業終歸馬伏波,功曹非復漢蕭何』是也。大家變化,無所不宜,在後人當知起法之正變也。」 「中唐以前,七古極少一韻到底的(柏梁體當然是例外),只有杜甫的七古有些是一韻到底。」
按照王力的研究,「在唐詩演化的階段上,倒反是(以王、孟為代表的——筆者注)新式的五古產生在前,(以李、杜為代表的)仿古的五古產生在後。格律化的潮流顯然是受了律詩的影響,李、杜的仿古則是存心復古。」 正因為王、孟新式五古在前,李、杜仿古在後,更見出李、杜獨創之定力和能量,他們逆潮流而動,可謂當時的先鋒派,實驗派。
杜詩平仄極盡變化之能事。「仇兆鰲曰:古詩有五字皆平者,曹植詩『悲鳴夫何為』,杜詩『清暉回群鷗』是也。有五字皆仄者,應瑒詩『遠適萬裡道』,杜詩『窟壓萬丈內』是也。有七字皆平者,崔魯詩『梨花梅花參差開』,有七言皆仄者,杜詩『有客有客字子美』,但在古詩可不拘耳。」
在近體詩裡,孤平是詩家所大忌;在古體詩裡,孤平卻是詩家的寵兒。王力所舉的唐詩18個孤平的例子中,杜甫佔到了10個,絕對多數,這也說明杜甫的創造力。 需要怎樣表達便怎樣表達,不拘一格,仇兆鰲所謂「此才人之不縛於律者。」
關於入律問題,杜甫也很自由。王力指出, 「著意避免入律者,五言有孟郊,七言有韓愈。至於杜甫,只在五言仿古,七言則不大避免入律。李白最為特別,他很少做律詩,然而他有一小部分五古是入律的,一大部分七古是入律的。」 這個觀察說明,杜甫既可以繼承傳統,也不排斥最新出現的律句的形式束縛。他既復古,也時尚,無所規矩,無復依傍,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十分自由。
杜甫對仗同樣自由自在。有《詠懷古蹟》這樣頷聯似對非對的貧的對仗,也有非常罕見的首頸頷、或頸頷尾三聯都對的富的對仗,如《悲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也就是說,他既能偷工減料,也可超額完成,既可伸,也可縮,真詩中大丈夫也。憑藉詩藝高強,既可工至極工、超工、無人能至之工的境地,也可根據需要稍工或不工而古。
反過來的例子也有,王維《既蒙宥罪旋復拜官》,四聯全用對仗,富倒是富,但完全成了遊戲,「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這樣的句子也就是一般水平,平庸之極。現代人寫的古詩許多也是這樣,對仗押韻,徒具形式而已,基本等同於文字遊戲。
關於對仗問題,王力有一個發現對新詩極其重要。他說,因為要押韻,有時候不能不犧牲對仗。 這就是說,在古詩中,音樂性考慮常常要大於對仗的考慮。換言之,為了音樂性可以犧牲對仗。而聞一多恰恰做了相反的理解,試圖對仗(也即均齊)大於音樂性,他忽視了在長短不一的詩句中,也仍然可以音樂性的可能性。
情景搭配之法也自由自在。胡應麟《詩藪內編》嘗探賾唐詩情景搭配之妙,「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後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唐初多於首二句言景對起……唐晚則第三四句多作一串。……惟沈、宋、李、王諸子,格調莊嚴,氣象閎麗,最為可法。第中四句大率言景,不善學者,湊砌堆疊,多無足觀。老杜諸篇,雖中聯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故習杜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李夢陽云:『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此最律詩三昧,如杜『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前半闊大,後半工細也。『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前景寓目上,後景感懷也。唐法律甚嚴惟杜,變化莫測亦惟杜。」
體裁上,杜甫是先鋒派。站在唐詩前沿,獨創,領軍,絕不人云亦云。唐代五古上有所承,而七古、七律、七絕,於當時則相當於現在的新詩,形式全新。杜甫正長於此,這恰是唐詩生命力的關鍵。若無七言的創新,全是上承漢魏的五古,那麼也就沒有《秋興八首》這樣的絕作,也就沒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杜甫對當時時尚的、新興的七言長句,有清醒的認識,「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蘇端、薛復延簡薛華醉歌》)。被胡適譏諷為字謎的《秋興八首》,是當時新式的七言長句,而非《詩經》已有的四句,也不是齊梁間已有的「驪六」。
題材上,杜甫更是領風氣之先。歌行職能的分開即是其獨創。葛曉音說,「杜甫的歌行共94首,其中歌33首,行51首。」「相比較之下,杜甫的歌和行,雖然有一部分在題材方面沒有明確分工,但『行』詩中反映時事和述志詠懷的主題顯然遠多於『歌』詩。這種差別在盛唐詩中並不存在。」「毫無疑問,杜甫使歌行中的『歌』與『行』形成表現職能的大致分工,是他的重要獨創。」「 杜甫的新題樂府借鑑漢魏晉古樂府即事名篇的傳統,自創新題,不僅在反映現實的深度和廣度上遠遠超過同時代詩人,而且在藝術上也極富獨創性。」
詩歌散文化似乎是新詩的一大罪狀。從唐詩的歷史來看,杜甫可謂詩歌散文化的先行者和倡導者,下開宋詩以議論為詩的先河。在杜甫的古風中,「有些句子簡直就和散文的結構一般無二。尤其是在那些有連介詞或『其、之、所、者』等字的地方」「人有甚於斯,足以勸元惡」(杜甫《遣興》) 「完全或差不多完全依照散文的結構來做詩,叫做『以文筆為詩』,這種詩和近體詩距離最遠,例如: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新詩人艾青、王小妮、臧棣的詩又何嘗不是如此?一說散文化,詩句過長,許多讀者就嚇退了。殊不知,老祖宗的詩正從散文處來。臧棣詩句「森林的隱喻,常常好過/我們已習慣於依賴迷宮。」難道和杜甫的「人有甚於斯」不是一樣的嗎?
之所以選擇杜甫來談新詩,一方面是由於他被稱為「詩聖」,是古代儒家思想在詩歌領域的最高表現者,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一千二百年來,他是公認的古典詩歌最偉大的詩人,從韓愈、元稹,到李商隱、蘇軾、黃庭堅,到文天祥、曾國藩,直至近現代的康有為、梁啓超、陳寅恪、吳宓、胡適、聞一多、馮至、錢鍾書、葉嘉瑩、吳小如等,都推崇他。最極端的代表就是20世紀30年代哈佛教授洪業,他說自己的一生有兩本書必讀,一本是聖經,一本是《杜詩詳註》。
本書想探討的是,去除杜甫的對仗、平仄、格律、押韻之後,看看還能剩下哪些供新詩學習的東西。因為我是主張新詩自由的,我不贊成新詩在理論上重返格律的老路。
後文也將提到聞一多的格律化追求的局限。不論長短,不講對仗,同樣可以富有詩意。在詩的前提下,重新看待杜甫何以成為杜甫,於新詩有重要參照作用和巨大啟發。
我是杜詩學外行,本書只是非常膚淺的、捉襟見肘的感受而已,權作拋磚引玉。不過,老杜是個豐富複雜的多面體,胸襟極宏大又極細微,眼界極高遠又極切近,關懷極廟堂又極草根,情趣極高雅又極通俗。詩法極嚴謹又極自由,極現代又極古老,對仗極貧又極富,極工整又極寬鬆。
由思想到人格,由境遇到才華,由字到詞,由詞到句,由句到篇,字字珠璣,步步精心,人詩合一,千變萬化,雖不可複製,但包含了古詩的秘密,也蘊藏著新詩的營養,新詩人不可不察,不可不學。
來源:文旅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