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弢
辛亥老人曹任遠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四川這個地方要搞到沒有飯吃,哎,要點本事啊!」他所說的「沒有飯吃」,指的是1959年至1961年這幾年,也就是主流話語中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人口數字急劇下降
我的家鄉是四川省邛崍縣(今邛崍市)。邛崍古稱臨邛,這裡氣候溫和,物產豐饒。杜甫客居成都時曾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的詩句,「西嶺」即指古臨邛地區的群峰。城中有聞名遐邇的文君井,相傳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與臨邛富商卓王孫之女卓文君一見鍾情,後結為百年之好,文君井乃二人開設酒肆時供汲水釀酒之用的水井。「文君當壚,相如滌器」遂成千古佳話。
邛崍位於成都平原的西南邊緣,一部分土地屬於都江堰灌區,自流灌溉,旱澇無虞。四川素有「天府之國」美稱,邛崍則有「天府南來第一州」美譽。天府之國,其實主要指的是成都平原。如此得天獨厚的地方,怎麼會出現「沒有飯吃」的慘狀呢?
那三年我是在千裡之外的塞上江南度過的。「天下黃河,獨富一套」。銀川平原古渠縱橫,自流灌溉,從無旱澇之虞。居然也出現了物資匱乏、糧食奇缺的「低標準、瓜菜代」時期。糧食定量最低時每人每月26斤。副食品奇缺。大家也開始吃起榆樹葉之類的「代食品」。我還得了浮腫病,消腫後骨瘦如柴。當時自顧不暇,對家鄉情況一無所知。只是聽說我那身體還算硬朗的祖母和外祖母,均在那幾年雙雙病故。
後來才零零星星地聽說老家當時城市居民糧食定量低至每人每月19斤、弟妹上學時常看見街道兩旁往外搬死人等情景,卻未知其詳。
兩年前購得一本《邛崍縣誌》。披覽之餘,才初步弄清家鄉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的真實情況。
先說人口數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口數字居然也成了敏感話題。縣誌收錄的數字,應該是可信度相當高的吧。據縣誌記載,截至1949年7月,全縣人口總數為379535人。1949年年底邛崍解放,人口連年遞增,1957年已增至452756人。8年間增加了73221人。
奇怪的是,此後竟連續數年出現人口數字急劇下降的情況。1958年陡降為429986人,減少了22770人(出生人數由1957年的13582人降至11093人),1959年降至406734人,1960年降至387243人,1961年降至3780 0 1人,1962年降至377075人,達最低值。1963年開始回升,至1968年方達到452265人,與1957年基本持平。1959年至1961年這三年間,共出生1 6 5 6 4人 ,年 平 均 出 生 率 下 降 了13.74%;死亡57846人,年平均死亡率升至48.16%。1962年與1957年相比,減少了75681人,相當於1957年總人數的16.7%,也就是減少了六分之一左右。
人禍甚於天災
那麼,這是否同自然災害有關呢?
據縣誌記載,1960年和1961年皆有乾旱發生。1960年以夏旱為重,持續20天,全縣稻田乾裂29.3萬畝。1961年初夏旱,殃及大部分地區。然而,這並非人口大量減少的原因。據縣誌記載,1975年、1982年和1983年也曾發生旱災,災情與1960年和1961年相似,卻並未出現人口大量減少的情況。又如民國35年(1944年)大旱,從民國34年農曆十一月至民國35年6月,冬春旱連夏,南河斷流,沿河兩岸水稻栽插甚少。糧價暴漲,據縣誌記載,僅平樂鄉就餓死10餘人。然而從統計數字看,民國37年的人口總數為363561人,比民國34年的335926人增加了26635人,可見民國35年大旱並未帶來人口大量減少的後果(民國35年和民國36年的數字缺失)。
1958年開始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使得農業生產每況愈下。1958年秋天,邛崍縣主事者好大喜功,謊報產量,聲稱全縣糧食總產量已過七億斤(實際上已從1957年的三億一千六百九十五萬斤降至二億七千二百八十一萬斤),一年翻番,畝產破千斤,人均佔有糧食1500斤。就憑著這些虛報的數字,一名縣委副書記居然作為邛崍縣的代表,堂而皇之地前往首都北京出席全國農業先進單位代表會議。是年冬天,四川省委要求大面積畝產分別達到3000斤、5000斤和10000斤。邛崍則提出1959年水稻播種面積中,畝產3000斤和5000斤者各佔30%,畝產10000斤者佔40%。
當時的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下面各公社競相提出畝產10000斤、20000斤、30000斤甚至50000斤的指標。牛皮吹破了天。高指標之下必然出現瞎指揮。全縣大搞深耕、燻土、積肥三結合的土地大翻身運動。所謂深耕,就是過分深挖田土,甚至深達數尺。燻土,就是大量砍伐林木燻燒田土,甚至拆掉草房舊屋做燃料。積肥,甚至提出「為青山剃頭,為大地修面」,用草皮、竹木製作堆肥和燒制糞灰,使地表植被、生態環境受到嚴重破壞。深耕和燻土,破壞土壤結構,導致農作物減產;過度密植者,更是顆粒無收。如此違背客觀規律,一意孤行,很快就受到了懲罰。
工業也搞大躍進。1958年邛崍和全國一樣大辦鋼鐵,抽調大量勞動力上山煉鋼,水稻、玉米等大春作物不能及時收種,糧食損失很大。最要命的是,農業生產方面虛報浮誇、謊報產量,帶來的後果是國家的高徵購,也就是徵購過頭糧。1959年全縣糧食比1956年減少25 .4%,而徵購量卻增加47%,達到1.2億斤,佔實際生產量的近50%,全縣人均佔有糧食不足300斤。出現了所謂的「非正常死亡現象」。1959年至1961年,糧食連年大幅度減產。1961年達到最低谷,全縣總產量僅為18917萬斤,比1956年減少了42.6%,農業總產值低於1949年的水平。城市居民每月定量降至19斤(全年228斤),機關幹部降至17斤(全年204斤),農民口糧更是嚴重不足。說來叫人難以置信,當時農民已沒有自家的鍋碗瓢勺,早就不自己開夥,而是人人吃公共食堂。公共食堂初辦時大吃大喝,到這時家底早已吃光,缺糧少菜,成了無米之炊。因此1959-1961年,全縣人口連續三年出現負增長。這可不是乾巴巴的數字。可以想像,為了求生,他們在臨死之前興許還「享用」過樹皮、樹根、蒿草、糠秕、蕨類、觀音土之類的「美味」哩。
距邛崍不過百裡之遙的灌縣,現已更名為都江堰市,它是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水利設施所在地,兩千年來一直旱澇保收,卻在那個三年中餓死四萬多人,成為大躍進運動的犧牲品。原因其實很簡單:1959年和1960年國家分別徵購了44%和50%的糧食,而以往僅徵購30%。與灌縣阡陌相連的郫縣也未能倖免。毛澤東曾於1958年3月視察過的郫縣紅光公社,兩年之後人口減少了1245人,佔全社人口的31%。
常年風調雨順的成都平原,從五穀豐登、人丁興旺到連年減產、餓殍遍地。明明是人為的災害,卻把板子打到老天爺身上。
說實話的下場
再看森林資源。邛崍海拔高度在460-2000米之間,有平原、丘陵、山地,境內森林資源豐富,每年均有大量木材、木器、木炭、竹紙、竹器銷往外地。1954年經調查查明,當時有林地面積618808畝,森林覆蓋率為29 .25%,擁有活立木蓄積1823094立方米。1951-1953年間,在林區設點採伐、收購,已經出現採伐偏重的情況。1958年後,因大辦鋼鐵,大燒窯土,大辦公共食堂,大購大銷,成片林和散生樹木遭到極其嚴重的破壞,森林資源急劇下降。1962年有林面積僅存290100萬畝,森林覆蓋率降至14.04%,活立木蓄積降至1479515立方米,下降18.85%。上世紀60年代後期已由木材調出縣變為木材調入縣。「文革」期間,片面強調以糧為綱,無限制地毀林開荒,初露希望的林業又遭破壞。某大隊為修建山地人造平原,將住戶搬走,樹竹砍光,經過爆破,肥土填溝,卵石滿坡,基巖裸露,無法耕種。幾個重要林區亂砍亂伐加劇,不少青山變禿山。土地裸露,成了「下雨水至,雨停溝幹」,水土流失嚴重,洪災、風災頻繁。1979年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啟動之後,情況方有所改觀。
始於1966年6月、長達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也給邛崍的經濟帶來重創。例如縣誌中說,當時農業生產停滯不前,農業生產飽受創傷,群眾生活十分清苦。1976年,社員人均分糧414斤,人均分配41元。農村的勞動日值僅為0 .3元。貧困社隊更低。1978年,石頭公社七大隊第四生產隊勞動日值僅為0 .04元,八大隊第五生產隊勞動日值更低至-0 .04元,也就是說幹一天活反而倒貼0 .04元。
縣誌的人物篇中,值得一提的是裴增萬,他是歷屆縣委書記中任職時間最長的一位(自1954年5月至1963年10月)。裴增萬作風深入,工作刻苦,經常直接去農村基層了解情況。對農業和農村幹部了如指掌,100多名農村支部書記,他可以叫出名字的超過2/3。尤為可貴的是,在極左思潮泛濫,高指標、浮誇風盛行時,他尚能保持清醒的頭腦。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中,曾對一度盛行的浮誇風有所抵制。1959年秋收,他親自組織三個驗收工作組到下面收打水稻,核實產量。他說:「我們沒產那麼多,報高產量得了獎,群眾會罵我們的。」1960年邛崍處於嚴重困難時期,他如實向地委匯報情況,並設法安排群眾生活,恢復和發展生產。他還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大膽向地委遞交了題為《關於鞏固集體經濟、恢復農業生產的幾個問題》的報告。然而他的正確意見非但未被採納,反被視為「右傾」,並在當年召開的四川省地縣三級幹部會議上受到公開批判。「文化大革命」中,裴增萬的這篇報告更成了「復闢資本主義的罪證」,他因此受到殘酷迫害,直至萬念俱灰,走上自我了斷之路,年僅48歲。
順便說說,這部長達118萬字的1985年版《邛崍縣誌》,和楊露先生的辛勤勞動是分不開的。楊伯父系我少年玩伴的令尊。年輕時曾赴日本短期留學。先後擔任四川《新新新聞》報社首任經理、《西方日報》社長兼總主筆。曾協助劉文輝策劃西康起義,並擔任起義期間西康省臨時軍政會議主任秘書(少將級待遇)。1980年代初,在擔任成都政協常委、邛崍縣政協副主席期間,主持縣誌編寫工作,為縣誌的編撰傾注了全部心血。捧讀縣誌,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耳邊又響起他對我的四字箴言:「要努力哦!」
述弢,俄文翻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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