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吃、同住、同勞動是當時中央要求所有下鄉幹部與當地的貧下中農親密相處的三條鐵的紀律,我們簡稱為「三同」。
1975年深秋,我被派到楊泡公社泡子沿大隊第三生產隊蹲點,就是要和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
上圖:1975年在泡子沿三隊與學農師生合影,中間左二是隊長德才,左三是副隊長洪啟。
掐指算算,在下鄉蹲點期間,我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在全公社的工作隊員中,是幹活天數最多的一個,達到了二百天;二是嚴把評分關,對耍嘴皮子、出工不出力的堅決不給高分。於是,惹怒了隊裡的幾個調皮無賴,跑到公社告我狀。公社派人來調查,社員反映我這個工作隊員表現十分不錯,尤其是「三同」做得好。實際上只不過將自己擺在窮苦農民同等位置而已。這一來,反而在公社受到了表揚。時隔多年,有關下鄉插隊的事情都忘記了,唯有這「三同」讓我記憶猶新。
先說「同吃」,也就是吃百家飯。我所在的生產隊,總共三十二戶人家,除去一戶跑腿子老安,一戶知青集體戶,其餘三十戶,一天吃一戶輪流轉,每家每月輪一次,一頓飯付四兩糧票一角五分錢。
至今忘不了,冷風凍雨中幹了一天農活之後,盤腿坐在生產隊長德才家的熱炕頭。他是日本遺孤,為人正派、性格溫和,我和他處得很不錯。他媳婦端上一盤黃澄澄的粘火勺——這是用輾碎的粘小米做皮、小豆做餡的一種滿族食品,就著白嫩的豆腐腦,飢腸轆轆的我三下五除二,龍掀水似的塞鼓了肚子;熱情的德才又讓兒子去代銷店買回一斤老白乾,德才媳婦則添上個酸白菜拌粉皮,末了喝碗飄著蔥花香味的土豆湯,加上兩小勺油辣子,燙心燙肺地舒坦。
吃飽喝足後,我和德才老兄躺在炕上神聊。待起身付飯錢的時候,腦子並沒糊塗:我知道粘火勺農村人一年吃不上兩回,於是就多給他幾毛錢。德才兄堅決不收,推辭了半天我堅持要主人接手,否則於心不忍。
這種美餐實不多有。鹹菜就大渣子則習以為常。並非主人小氣,實在是太窮,戶戶都欠著隊裡的糧食款,油鹽醬醋日常花銷全指望著養雞餵豬的收入。
由於自己原在集體戶的時候餓肚子是常事,吃得差一些並不在乎。所以在當工作隊員時,每每幹活回來,主人往往盛上滿滿的水煮苞米渣子,吃起來真得能碰到了自己的鼻子尖,一點不誇張,我則是利利索索地兩大碗下肚,也一點不含糊。
然而,農村人的貧窮加落後,祖輩養成的不衛生倒是隨處可見。有一戶人家,是全村人都一致公認的「埋汰戶」,真得讓我難以接受。
有一次輪到郎勝家吃飯。郎勝是日本投降撤退時留下的日本孤兒,後來被一家滿族收養長大。白淨淨的他一早就來叫我去吃飯,並悄悄告訴我:他媳婦昨天就把一鍋好湯給熬上了。望著他,我腦子裡在想:不承指望他媳婦會做日本的「壽司」「鰻魚飯」,只要求能像日本人那樣講衛生就行了。
一進他家院子,就見老母豬領著一群小豬崽滿院子跑,掀起了滿地的稀泥,攪得一股腐酸臭氣直衝腦門。邁入白霧繚繞的屋子,混濁的空氣一時難辨是什麼味道,只是不敢大口吸氣。灶上的一口大鍋裡坐著一隻牛頭,在翻滾的水沫中昂然不動。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好湯」了吧?看來這頓飯是要做好「艱難」的思想準備了。
上了炕,見郎勝的嶽父倚著窗玻璃曬太陽,兩歲的孩子嘴裡咬著布條子。隨著一聲擺桌子吃飯,門帘掀起,一個黑粗矮胖的女人端盤進來,朝著我燦爛地一笑,滿口黃牙塞著綠葉末,許是燒菜嘗味道時留下的。我馬上將眼光回落到炕桌上:一碟大醬幾根大蔥,一盤牛肉炒青椒,一盆撒了辣椒麵的紅彤彤的熱湯,馬上讓我想到坐在大鍋裡的那隻牛頭。一個蓋簾上堆著金燦燦圓鼓鼓的玉米摻白面窩窩頭,用這樣的夥食來款待我這個工作隊員,完全是高標準了。
女人左手捏著一把溼筷子,右手扯下鐵絲晾條上的毛巾——白顏色完全成了灰黑色,她頗為認真地一雙筷子一雙筷子地揩乾後擺在每人的面前。郎勝嶽父對我說:「工作隊,吃飯罷!」眾人才拿起筷子。郎勝嶽父用他那隻滿是皺紋與裂口的黑手抓住一個窩窩頭,像鷹爪鉗住了一頭小豬崽,便往我手裡送。我正謙讓著,炕頭的孩子叫了:「媽—嗯嗯,媽—嗯嗯……」我不知是咋回事?只聽外屋的女人嚷道:「他爸,孩子要拉屎啦!」
郎勝慢吞吞地起身,東張西望地不知還要找什麼。孩子蹲在炕席上顯然等不及,一股臭味頓時彌散開來,郎勝急忙用一團廢紙收拾著炕席。女人端著幾隻碗進來,指著孩子笑謔道:「傻樣!鼻涕全流嘴裡了!」又隨手用自己的圍裙擦著炕席:「他爸,咋收拾的?都沒弄乾淨。」說著,順手從鐵絲晾條上扯下那塊毛巾給孩子抹臉。
我心裡嘀咕:剛才就是用這塊毛巾揩的筷子,誰知道在揩筷子之前又抹過了什麼?誰知女人並沒將毛巾掛回鐵絲上,而是當著我的面,用這塊毛巾十分講究地輪番擦著拿進來的那幾隻碗。然後盛了滿滿的一碗湯端到我的面前,她的一隻大拇指完全陷落在湯碗裡。
我滿嘴的窩窩頭在口腔裡打著轉,非但進不了食管,腸胃還在往上衝頂:牛頭熬湯已是十分讓人疑慮的了,加上這隻大姆指作伴,更不知是啥滋味?
郎勝嶽父一碗湯下肚,抹抹嘴表示用餐結束。然而,並沒怠慢我這位貴客,他伸出雙手端起我面前的湯要勸我喝,我生怕他的拇指也陷落進湯裡,慌忙接過來憋足氣喝了一大口,只覺得熱辣辣的,不由得連聲咳起嗽來。
待我抹乾淚水,打算吃根大蔥殺殺腸胃裡的細菌,抬眼見到郎勝嶽父歪躺在窗前陽光裡,攤開棉衣裡子,翻撿著內衣在角縫裡捉拿著蝨子,捏住一隻便賭氣地說道:「叫你吃我血!叫你吃我血……」隨即將蝨子「咯嘣」一聲咬進嘴裡。這情景,叫我連吃蔥的念頭也打消了,我迅速地用自己的手背抹著自己的嘴,表示用餐結束。
不料郎勝嶽父停下捉拿蝨子的活計,伸出鷹爪似的大手逮了一隻「小豬崽」又往我手裡塞:「這麼個大小夥子,哪能就吃這一點?再幹一個。」郎勝和他的媳婦也用火熱的目光期盼著,無非就是要見到我大口吃飯大口喝湯的真情回報。無奈,我捧著「小豬崽」進退兩難。
上圖:1975年,參加琿春縣楊泡公社泡子沿大隊幹部和積極分子的學習會。右一為作者 。
我一向在難題面前好阿Q精神。我乾脆搬出毛主席「下定決心」的語錄用作消滅這隻「小豬崽」的動力。可是,咬一口,嘴裡似乎就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響,這聲響讓人聯想起郎勝嶽父身上的蝨子,那些血肉模糊的蝨子都叫人難以下咽。我馬上轉換了一個念頭:兒時生病躺在床上,呻吟著這不舒服那不舒服,目的是要母親去買回一盒餅乾或半斤雞蛋糕來……我拿著平時不易吃到的餅乾或雞蛋糕,捨不得吃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嘴裡送,細細地品嘗著那香甜酥軟的滋味,歷久難忘……於是,就這樣的想入非非,讓一隻「小豬崽」似的窩窩頭不知不覺地進了腸胃。
難怪初次下鄉的人要將「同吃同住同勞動」作為過關一般來對待。對於「同住」,在我看來竟成不了「關卡」或「難題」。工作隊剛下鄉時,安排我在光棍老安家住。說是「家」,除了一張黑炕桌,徒有四壁——泥地灰牆土炕,滿眼是黃土。他不餵豬不養狗,倒是少了許多異味。由於整年累月一個人,見我和他在一條炕上睡,車軲轆話特多。往往他話匣子還沒收場,我已鼾聲如雷。
也有例外。一次他因派工受了氣,臨睡時取出一根手指粗的麻繩給我看,說:活著累贅,這就是給自己預備下的上吊繩。說完,一聲不吭地躺下來。可那條決定著生死牌、陰陽界的粗麻繩就橫在我和他的中間,唬得我一宿未睡。
老安那年四十六歲,現在說起來還是如日中天的年紀。然而他卻一天到晚勾腰曲背、愁眉苦臉。有人戲謔說:「這是想媳婦憋的!」一日山東來了一位大嫂,說是死了男人的,一身藍布衣褲夾著個藍布包袱。大伙兒就張羅著給老安介紹。山區農村不會費工夫去談情說愛,而是「乾巴溜脆」實打實地「試婚」。
為成全老安,我搬了被褥到韓大伯家住。第三天,老安拄著鋤把來幹活,一問,說是散夥了。俊菊娘插話道:那位大嫂天不亮夾著包袱就走了。大伙兒都說老安是「一個嫌少兩個嫌多」的主兒。我也埋怨老安挑三揀四。老安苦笑道:沒緣的事成不了,工作隊,你還是搬回來住,咱好有個伴。我笑著說:不行,說不準啥時候來了黃花閨女找上門,我還得挾被褥給你挪地兒!
我不願再住老安處,是因為晚上想寫寫東西看看書,我對於老安的「車軲轆話」已是忍無可忍。但是我又覺得有點對不住老安。為緩解老安的情緒,我將那臺花了十元錢買來的半導體送給他作伴,驚得他張口瞪眼的,興許他估摸不出這半導體的價值連城?讓我始料不及的是:下鄉蹲點結束,在我離開泡子沿那天,老安事先不知道我提前離去,他竟挎著一籃雞蛋跑了七裡地,送到了公社。他告訴我:為了籌集這一籃雞蛋,自己破天荒地養起了雞,足足忙碌了有三個月。一席話打消了我要掏錢給他的念頭,知道這份厚誼不是金錢所能買來。
與韓大伯同炕,晚上確實省下了不少時間。他早出晚歸為生產隊放牛,話不多。我應州報、省報約稿,寫下了不少詩歌。
「同勞動」,對於我這個插隊落戶當過農民的人來說,插秧割稻、挑糧扛麥都是家常便飯,「勞動」二字便不在話下。使我難以忘懷的倒是勞動以外的兩件事。
一件事發生在夏天,我隨社員去泡子裡割葦子。不料在水裡踩到了一條蛇,它回頭給我小腿肚上就是一口。我慌忙上岸,坐在地上瞅著自己滿是烏泥的小腿,雖然只有幾個血點點,無甚異常,但一想到是被蛇所咬,就會想到毒;想到毒,又令人聯想起金環蛇銀環蛇眼鏡蛇響尾蛇那些劇毒蛇,於是,神情緊張臉色煞白。
二楞子見我這樣,也慌得不行。誰知冷不防他就跪在我的面前,雙手抱住我的小腿,俯下身子用嘴對著滿是烏泥的傷口就吮吸起來。也不知道是他的那份無私的情誼抑或是吮吸後的效果,竟然很快緩解了我的緊張情緒,居然忘掉了危險。事後才知道那不過是條無毒的水蛇,但二楞子的無私奉獻精神,讓我實實在在讓我感動了很久很久。
另一件事發生在冬天,我和幾名男勞力去廿裡外的採石場採石。我們每天上工懷裡都揣著一盒大隊分配的高梁米飯加羅卜幹。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中午拿出來吃時,冰冷堅硬,嚼在嘴裡仿佛是城裡人暑期吃的小豆冰棍。我感覺是越吃越冷,越坐越寒,只能站立著亂轉。小狗子那年只有十四五歲,見我這副熊樣,樂呵呵地跑過來,解開腰上的草繩,從自己的破棉衣裡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鵝卵石,忙三豁四地塞進我的棉衣內。頓時,一股暖流在我心中蕩漾、擴散。
我摸著這塊神奇的滾燙石頭,問小狗子是哪來的?怎麼會想到這麼個辦法?他眨眨眼笑道:生堆火烤熱它,特耐寒!我打小開始就在懷裡裝著烤熱的石頭,可管用呢,頂件棉衣服呢!我見他的棉衣窟窿串窟窿、渾身抖索索的樣子,十分過意不去,摸出燙石要還給他。他笑眯眯地擺脫我的手:不用不用,我再去烤一塊更燙的來,你等著!
我望著遠去的這個小孤兒,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過……這以後的下鄉蹲點,每每遇上體恤我幫助我的人和事,我的腦海裡總會首先湧現出當年的二楞子、小狗子……
我在工作隊的那一年風調雨順,生產隊糧食總產由前一年的十萬斤增加到十五萬斤,單產由460斤增加到590斤。這份功勞竟然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歸結到我的頭上,作為全縣的優秀工作隊員出席省裡的表彰大會,還與省委書記合了影。儘管總結材料幾經修改、拔高,對照實際生活早已是面目全非。然而,剝掉粉飾偽裝、除去魚目雜質,生活的真金與珠寶,仍然埋在泥土的芳香中,閃爍著純真的光芒:這就是叫我難以忘懷的「三同」及「三同」中與農民建立的那份情誼。
時隔多年,我至今難忘下鄉蹲點的那段生活經歷。
上圖:2016年,事隔41年後,在泡子沿村口巧遇當年的副隊長、近80歲的洪啟。
作者簡介:範文發,上海控江中學68屆高中生,1969年3月到吉林延邊琿春插隊落戶,1977年考入吉林大學中文系。曾當過大學教師,幹過企業管理。業餘喜愛創作,出版了《白山黑水》、《重做上海人》、《邊城盛放金達萊 》等多部紀實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