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物從被搬上日本的岸上之時,就已經被納入了「和物」的價值體系之中。因而在中國已經被人遺忘的牧溪,得以在日本被人熟知。日本人將「唐」與「和」兩種文化柔和起來。
何為「唐物」?
如今日本的飯店裡幾乎都會賣一種簡單的食品——「唐揚」(唐揚げ)雞塊。這種看起來似乎與中國沒多大關係的油炸食品,日本人卻深信它是從中國傳來的中華料理代表。此外,原產美洲的辣椒,在日本也被叫做「唐辛子」,這大約是如今最常見的「唐物」了。那麼,唐物究竟是什麼東西?
唐揚雞塊(唐揚げ)
所謂「唐物」,其實與「唐」並無太大關係,日本國語大辭典裡對這個詞的解釋為「從中國或其它國家輸入的舶來品的總稱」。最初「唐物」確確實實是指從唐朝輸入的物品,但後來從宋、元、明輸入的中國舶來品,都被叫做了唐物,至近世甚至連西洋舶來品也被叫做唐物了。我們今天暫將「唐物」限定在流入日本的中國舶來品,在過去很長時間裡,唐物風靡於日本,上至皇室,下至庶民,無不懷著對唐物的憧憬。
「唐物專家」足利義政的打假記
室町時代的禪院日記《蔭涼軒日錄》記載過這麼一件事:日本文明十九年(1487年)正月十八日,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當時已經讓位於其子)照例來到相國寺。那天足利義政對客殿上掛著的三幅畫很有興趣,便指著中間的一幅問相國寺的蔭涼軒主龜泉集證說:「兩邊的猿猴圖是牧溪(南宋畫僧)畫作,中間的布袋是何人所畫?」龜泉答道:「當然也是牧溪。」義政說:「不然。」
龜泉便問了問相國寺的諸位高僧,大家都說是牧溪的作品。於是龜泉只得答覆:「畫的外題是布袋圖,但是沒有署作者的名字。」足利義政一笑,說:「布袋圖中不是有贊麼,贊者何人?」龜泉答道:「大家都看過了,字跡實在看不清楚。」義政接著問:「那兩邊的猿猴圖裡面有牧溪的名字麼?」龜泉答:「確實有。」足利義政又問:「牧溪與無學祖元(南宋東渡日本的禪僧)是什麼關係?」龜泉答:「牧溪是無學祖元的同門,是無準師範(餘杭徑山寺住持)門下一小僧。」於是足利義政又一笑。
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慈照寺藏)
過了好些天,龜泉把三幅畫取下來細細研究,他把布袋圖中的贊使勁兒看了看,贊的末尾落款時間是「紹定庚寅結夏日,天台約翁宗久敬贊」,一查,紹定三年(1230年)庚寅是南宋理宗六年,而兩幅猿圖落款是「鹹淳己巳端午牧溪」,還有牧溪的印。鹹淳五年(1269)己巳是宋度宗第五年,從紹定到鹹淳中間已經跨了四十年了。
龜泉於是默默把三幅畫又放了回去。的確,牧溪是宋末元初時人,紹定三年時候恐怕還是個小孩子呢,同門的無學祖元,當時也才4歲。於是龜泉又去見了足利義政,把「經鑑定不是牧溪的作品」這個結論告訴了他。
當時相國寺的禪僧可算是日本數一數二的文化人,對於「唐物」是如數家珍,而在「鑑寶」方面,更是「專家」雲集。想必足利義政在相國寺的這番「打假」成功,一定是特別得意。
在唐物收藏方面,足利義政確實堪稱名家,鑑賞也是頗有心得。今日京都的世界文化遺產銀閣寺,就是足利義政的宅邸。銀閣寺的東求堂裡面有個書齋,叫做「同仁齋」,當時擺放著義政愛用的漢詩文與漢籍,還有建窯燒制的茶碗、小壺,完全就是一個「made in China」的唐物空間。
東山慈照寺(銀閣寺)
「唐流」明星:中國畫僧牧溪
對室町時代的日本人而言,人氣最高的中國畫家毫無疑問就是牧溪(牧溪法常)。這位幾乎已被當時中國畫壇遺忘的畫僧,在海東可是家喻戶曉的明星。牧溪其人,如前面所說,是宋末元初生活在杭州西湖邊的一位禪僧。
宋元時,日本禪律僧乘著東海上的商船往來於日本與中國之間,他們最夢寐以求的聖地自然是杭州。在天竺、靈隱求學的日本僧人,鮮有機會接觸到宮廷畫師或是民間畫匠,他們首先看到的,就是牧溪這樣「同行」的畫作,他們被牧溪的畫作感動,帶回日本,繼而掀起了追逐與模仿的熱潮。
浙江餘杭徑山寺
這些入宋僧們一面追逐著禪林世界中的「明星」,一面搜集「明星」們的字畫、頂相、著作、法語,並請求他們題贊。他們的興趣也從禪林內部擴散開去,為中國生產的「唐物」痴迷不已。
日本鎌倉以後的唐物熱,無疑就是由禪僧為首的入宋僧所帶來的。如果說現在是韓流的年代的話,當時恐怕就是「唐流(宋元)」的年代。那麼杭州與寧波,或許就是「時尚之都」?而後隨著禪僧在政治、外交中扮演了越發重要的角色,居於中央政界的將軍也受到身邊禪僧的影響,成為了牧溪的忠實擁簇,剛才提到的足利義政,就是其中一位。
當然,牧溪的人氣抬升不只是因為他的藝術造詣。牧溪的師父無準師範,其門下的兩支流派當時已佔據室町禪宗主流,對於牧溪的吹捧,也與兩派的主流意識密不可分。
足利義政的祖父足利義滿當政時,曾在北山的宅邸(今天的金閣寺)中興建了中國式的閣樓天鏡閣,並邀請天皇來此遊覽。足利義滿也是個唐物迷,曾經身著明朝的服裝,與明使一同去常在光院看賞楓。
足利義滿向天皇獻上的奇珍異寶被記錄在《北山殿行幸記》之中,牧溪的畫作也列在其中。可見在足利義滿心中,牧溪的畫作是他最得意的一流藏品之一。之後數百年,牧溪在中國不為人知,而在日本,室町、江戶兩代畫風均受其影響。今日,其《觀音猿鶴圖》《煙寺晚鐘圖》《漁村夕照圖》被日本列為國寶。
牧溪《漁村夕照圖》(根津美術館藏)
滿載唐物的「新安沉船」與日宋貿易
在之前的鎌倉時代,隨著日宋貿易的發達,大量「唐物」流入日本。連宋朝的銅錢也都成為了日本的流通貨幣。至宋元交替,日元關係一度緊張,但兩國間貿易很快恢復,至14世紀初,來往商船連年不絕,可謂盛極一時。
日本鎌倉圓覺寺的14世紀的《佛日庵公物目錄》裡面,記載了佛日庵收藏的大量「唐物」,從宋元高僧的頂相,到布袋、六祖、寒山拾得的畫像,到仙人畫,乃至松竹梅、四季圖、花鳥畫、山水畫。更有中國傳來的30件書法作品、古銅花瓶、青瓷湯盞、琉璃燈爐、瑪瑙缽、建窯茶碗,除了極少量佛事法器、寺院用具之外,幾乎全是中國文人的必備收藏品。佛日庵是鎌倉幕府執權北條時宗墓所在地,因而佛日庵的唐物,其實就是鎌倉幕府從日宋日元貿易中購得的藏品。
宋代曜變天目茶碗(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
1975年,一位韓國漁民在新安外方海域發現了一艘沉船,此後,考古專家在沉船中發現了一萬八千件瓷器,其中浙江龍泉窯青瓷佔了六成,此外還有景德鎮的青白瓷、白瓷、黑瓷、雜釉瓷等,以及金屬器、石材作品,以及重達二十八噸的中國銅錢。
「新安沉船」的發現很快震驚了世界。通過眾多學者的研究,我們得以知道「新安沉船」就是一艘從寧波出港,前往日本博多,於1323年沉沒的唐物運載船。船上所運載的,多是原本要運至日本貿易的唐物。
原來1319年,京都東福寺大殿燒毀,東福寺住持雙峰宗源來到鎌倉,在鎌倉幕府授意下,他拜託東福寺前任住持南山士雲,主持大殿再建的籌款事宜。三年後,南山士雲親赴博多,派遣出了一艘入元船,以期通過唐物貿易獲得的利潤,來支持東福寺的復建工程。不料,這艘船卻在返程時沉沒了,未能到達日本。船上運載的近兩萬件中國瓷器,從此沉入海底,直到六百多年後重現人間。
京都東福寺
日本的寺院、朝廷、幕府對唐物的追求,絕非只是出於個人收藏的雅好,像東福寺的入元船這樣,各路勢力也都緊盯著唐物貿易所能帶來的巨大利潤。在東福寺之外,又有稱名寺造營料唐船、關東大佛造營料唐船、天龍寺造營料唐船等相繼被派往中國,然後滿載而歸。
唐風?和風?
日明貿易的研究者橋本雄在其著作《中華幻想——唐物與外交的室町時代史》當中提出了一個問題:「室町文化是唐風文化嗎?」其實正如美術史研究者島尾新所說的一樣,「唐風」早已與「和風」水乳交融。
其實除了從中國輸入的唐物之外,日本本土的藝術品也不乏「唐」的因素和題材。而唐物從被搬上日本的岸上之時,就已經被納入了「和物」的價值體系之中。因而在中國已經被人遺忘的牧溪,得以在日本被人熟知。室町時代的日本人坐在中國的山水畫前面,舉行著日本式的連歌會,既不是純粹的「和」,也不是純粹的「唐」,這感覺或許與今天喜歡吃唐揚雞塊或是「天津飯」的日本人十分類似吧。
天津飯(連鎖中華料理大阪王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