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真的性格相聯繫, 米芾認為書法就應該抒寫真性情, 不要矯揉造作, 他在《答紹彭書來論晉帖誤字》詩中的「意足我自足, 放筆一戲空」 ,充分表達了抒寫個人情懷的觀點。只要找到了書寫過程中的感覺, 能夠讓主體的情感充分展現, 就達到了目的。
米芾又在《海嶽名言》中云:「心即貯之, 隨意落筆, 皆得自然, 備其古雅。」指出首先要心中有字, 以意驅筆, 而非單純追求寫字, 才能「自然」。這樣寫出的字是最自然的, 傳達出的感情也是最真實的。米芾追求自然之書風詳見拙文《米芾的書法藝術觀》 。
米芾的獨特個性與自由思想除了表現在書法中, 在其詩文中也同樣流露出來。在詩歌與書法中都會貫穿主體的思想感情, 書法在抒情方面是詩歌有益的、必要的補充。米芾融注到書法與詩歌中的感情也是一致的, 都是其真實性格的外在顯現。米芾不遇於時, 以「顛」求得別人注意, 在其詩中也時有標新立異之舉, 如《除書學博士呈時宰》一詩, 對自己半生浸淫書畫終得登廟堂歡欣鼓舞, 對朝見天子情景充滿美好回憶, 「浪說書名落人世」, 在自謙同時流露出自負。
李白被玄宗召見時得意地雲「仰天大笑出門去, 我輩豈是蓬蒿人」, 狂妄之極, 米詩可與此媲美。米芾在詩中毫不掩飾興奮得意之情, 不矯揉造作, 足見其心無芥蒂。歷來文人追求功名者多不敢直言功名, 一方面內心強烈追求封侯入相之榮耀, 一方面還要帖上清高的標籤, 猶抱琵琶半遮面。而米芾以其真誠率直的性格毫不掩飾地表達內心真實想法, 剝落了某些文人追求功名的遮羞布, 大家在嘲笑其赤裸的同時又不得不讚嘆其率真。
米芾雖個性率真, 但對人品極其重視, 有詩云:「好藝心靈自不凡, 臭穢功名皆一戲」 (《題蘇中令家故物薛稷鶴》) , 推崇德藝雙馨。其《蕭閒堂詩》 (並序) 則更全面表達了重人品、不為利誘的思想。米芾在詩中一面表達仕途失意之情, 同時申明自己高潔志向, 「君子之交, 小人之仇」, 亦為其人格精神之寫照。他沉痛地指責道:「仕開速進之路, 則世人之邪說大行, 紛紛不求己而非人, 豈其本心, 實利之誘。」譴責時人為追求功名而違心行事。「向老交漸稀, 背憎十六七」, 是世態炎涼的真實寫照, 他自詡「我不愧孟浩然」, 在豁達之中透露出一種無奈, 同時也表明自己的高潔志向。
米詩多有感嘆時運、表明志向之作, 如「天運亦已廣, 四序或不周」 (《元祐辛未上元後一日同周文之劉瑞邁章縱矩遊浮玉》) , 「青鬆勁挺姿, 凌霄恥屈盤」 (《擬古》其一) , 「龜鶴年壽齊, 羽介所託殊。種種是靈物, 相得忘形軀。鶴有衝霄心, 龜厭曳尾居」 (《擬古》其二) , 「江山一世新, 風雅六朝卑。對酒勸不飲, 操懷誰與知」 (《壯觀》) , 「魚鳥難馴湖海志, 岸沙汀竹憶山林」 (《太常二絕》其一) , 「功名皆一戲, 未覺負平生」 (《題所得蔣氏帖》) , 「吟看飛鳥沒, 坐到夕陽時」 (《淨名二首》其一) , 「平生會心趣, 都在淨名中」 (《雜詠三首》其三) 。
米芾雖個性張揚, 但對仕途及自身有著清醒的認識, 難求飛黃騰達, 所以時常流露出對權貴不滿與對時運的抱怨。晚唐羅隱有詩「時來天地皆同力, 運去英雄不自由」, 米芾也感覺到冥冥之中似有「天運」, 但自己卻未得到蔭及。個性張揚的人往往更渴望追求內心的平靜, 米芾也是如此, 「吟看非鳥沒」句極類王維「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如此狂放痴顛的人竟然寫出如此超脫、曠達的詩句, 不能不令人佩服。
再如宋·莊綽《雞肋編》卷上載:「其 (米芾) 作文亦狂怪, 嘗作詩云:「飯白雲留子, 茶甘露有兄。」人不省露兄故實, 扣之, 乃曰:「只是甘露哥哥耳。」 (光緒) 《丹徒縣誌》 (一) 卷三三《文苑》亦載此事。米芾詩中多平白直述, 不類宋代文人多用典故, 呈顯才學, 所以往往不為時人所接受。其詩有時帶有戲謔的成分, 張揚個性與怪誕舉止既有做作成分, 又含自然天性, 不可一概抹殺, 類似《驅蝗蟲詩》之作, 即為此類詩歌代表。
然很多正統文人接受不了米芾這樣的風格, 如宋·劉克莊就在《跋本朝名筆六家·米元章》中直接批評道:「餘嘗評其詞翰, 要是世俗詭異之觀, 非天地衝和之氣也。學者當以歐公、蔡字為師。」代表了正統文人對米芾詩文的看法。米芾之特立獨行固有其自我標榜之意, 同時也是其向傳統世俗的挑戰。經過北宋初期的「古文運動」, 傳統儒學在文學中逐漸又佔據了統治地位, 「詩教」色彩越來越濃, 而米芾不啻是一種反叛與顛覆。其書法「寶晉」, 其詩歌於內在精神上也要恢復「魏晉風流」, 徹底張揚人性。
錢鍾書先生指出:「 (米芾) 詩文皆時出奇逸, 而率野者、堆垛者居其太半, 律體尤煊染有俗藻。」 明確指出了米芾詩文的優缺點, 確為灼見。其詩有清新絕塵之作, 似涓涓細流, 在宋詩中顯得卓爾不群;有詼諧戲謔之作, 純是個性自由揮灑, 不加雕琢, 確有「率野」之陋, 如《驅蝗蟲詩》、《除書學博士呈時宰》等詩;而「堆垛」之作比比皆是, 不勝枚舉。
米芾這幾種迥異詩風與追求自由之書風既有相似之處, 也有矛盾的地方, 在其人格與文藝思想中亦是如此, 一方面傳統儒學思想對其影響頗深, 他在詩、書方面亦注意學習前人, 其書稱「集古字」即為例證。另一方面又張揚個性, 顯出與眾不同之處, 是以時出「顛」態, 其詩、書也尋求突破法度。二者集合於一體, 就形成了米芾複雜、矛盾的人格與文藝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