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離不開文字,它是藝術在文字上的具體表現。文字的產生,出於勞動創造。我國傳統的說法,最早是《周易》,說「上古結繩以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後世聖人指的是誰?後魏江式說:「臣聞庖犧氏作而八卦列其畫,軒轅氏興而靈龜彰其彩。古史倉頡覽:象之爻,觀鳥獸之跡,別創文字以代結繩,用書契以紀事。……迄於三代,厥體頗異,雖依類取制,未能悉殊倉氏矣。故《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以六書:一曰指事,二曰諧聲,三曰象形,四曰會意,五曰轉注,六曰假借,蓋倉頡遺法也。」(《論書表》)後世聖人指的是倉頡,倉頡不但是文字的創造者,即後來流傳的六書也是他的遺法。
在佛典中,也有這樣的記載: 「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名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盧,其書左行;少者倉頡,其書下行。」(《法苑珠林》十五 《千佛召師》)有的還說 「頡首四目,通於神明」,所以他能創造文字,這些「乃往舊說」(中國古代書法家如蔡邕、衛恆、江式、虞世南、張懷瓘等人所說大同小異),當然不足為訓,僅供參考而已。
蘭亭序
中國傳統書論
中國古代的文字和書契是有區別的。唐人張懷瓘說:「夫文字者,總而為言,包意以名事也。分而為義,則文者祖父,字者子孫,得之自然,備其文理,象形之屬,則謂之文;因而滋蔓,母子相生,形聲、會意之屬,則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題之竹帛謂之書。……凡文書相約束皆曰契。契者書其信誓之言,而盟之濫觴,君臣之大約也。亦謂刻木剖而分之,君執其左,臣執其右,即昔之銅虎、竹使,今之銅魚,並契之遺象也。」張氏又云:「先賢說文字之所起與八卦同作。」(《書斷》)文字是書的,八卦一般認為是早於軒轅的伏羲氏畫的,文字既然與八卦同作,則書畫同源異流(聞一多主張書畫異源同流。見《江海學刊 ·字與畫》1984年第6期),而非倉頡一人所造明矣。清人徐乾學說: 「古者書與畫同出,畫取形,書取象。凡象形者皆可畫也,不可畫則無書矣。……六書也者,皆象形之變也。
文字的起源,與八卦極有關係。八卦是原始人用以紀事的符號,也不是伏羲氏個人發明的。它傳達印象,具有繪畫的功能;說明概念,又具有文字的功能。八卦是原始人的文字,也是原始人的繪畫。八卦自用作卜筮,宣傳哲學之後,它與文字的作用就不同了。張懷瓘說: 「卦象所以陰騭其理,文字所以宣載其能。卦則渾天地之窈冥,秘鬼神之變化,文能以發揮其道,幽贊其功。是知卦象者文字之祖,萬物之根,眾學分鑣,馳騖不息。」 ( 《書斷》)
約在公元前十世紀的殷商時代 (夏代書法,世傳有《岣嶁碑》一種,在衡山縣雲密峰,凡七十七字,不可辨識,或謂為明楊慎所偽造。總之,決非夏代之物。然目前考古學家根據出土文物研究,說我國的文字出現,早在殷商以前。理或信然。蓋一事物的出現,必有其肇始故也)出現了我國最早的文字,那就是刻在甲骨上的卜辭和鐫在青銅器上的銅文。這些文字,「一字有一字之義,一字即有一字之形,雖點畫相類,而結構迥殊。不特此也,同一字也,而恆隨各體不同,因人互異,變化莫測,儀態萬方。吾國文字之所以有書法,書法所以有美術上之價值者,殆以此歟」(丁文雋 《書法精論·結構第七》)。這是從文字本身說的;再就作者主觀方面而論,卜辭是有實用性質的記錄,銘文是有裝飾意義的作品,二者的作用雖然不同,而在寫作過程中,其審美功能則是一致的,於是在主觀上對書法藝術的要求便產生了。
鴨頭丸貼
到了周代,人們對書法藝術的要求,更為強烈。《周禮·地官·保氏》云:「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以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書法已作為皇家貴族學校的主要學科。到了春秋時代,「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莊子·漁父》)。孔子把教育從貴族手中移到平民身上,這是他的偉大歷史功績之一。他的教學內容,也不外乎六藝(即禮、樂、射、馭、書、數),書法藝術不但得到儒家聖人的重視,而且孔子本人就是一個大書法家。唐代竇蒙說:「李陽冰初師李斯 《繹山碑》,後見仲尼 《吳季札墓誌》,便變化開闔,如虎如龍,勁利豪爽,風行雨集。文字之本,悉在心胸,識者謂之蒼頡後身。」(《述書賦注》)孔子導先路於前,宋司馬、魯秋胡妻、屈原、李斯等追蹤於後,歷代士人,重視書法,遂蔚然成風。
周代書法,雖繼承殷商,而商周書風則迥然不同。丁文雋謂「商治尚質,故殷契書法質直簡古。周治尚文,故其書法亦繁曲奇譎,與殷契之風格不同。周代諸侯力政,各國自成風氣,文字異形,書法異勢。就現存彝器觀之,其書法可分三派: 曰齊,曰魯,曰楚。齊近於殷代故地,質直之風未泯,故齊書多存殷契遺意,筆畫瘦直,結構嚴整,如《陳曼簠》、《陳純釜》之類是也。魯秉周禮,其書法亦筆畫繁曲,結構茂密,如《大司徒匜》、楚國雄於南服,民風強悍,其書亦筆畫堅凝,結構奇縱,如 《楚國鍾》、《禽彝》之類是也。周代諸侯,同姓者多宗魯,異姓者近齊則宗齊,近楚則宗楚,不獨書法為然。《石鼓文》與魯派相近,為周代書法正宗。」( 《書法精論》上) 以上是我國傳統書論。
洛神賦十三行
佛法關於書論的典據
隨著佛教文化而來的印度文化,雖沒有帶來印度書法,在形式上不可能給中國書法以新的技法,但佛教一開始就重視書法,這是肯定的。
書法離不開文字,文字作用極為重要。《瑜伽師地論》云: 「隨顯名句,故名為文。」又云: 「云何為文?謂有六種:一者名身,二者句身,三者字身,四者語,五者行相,六者機請。」卷五十二又云:「謂名身句語身所依止性所有字身,是謂文身。」這就是說:文字是用來表達語句中某種概念的。佛家更把字分為字相和字義兩方面。《字母釋》云: 「世人但知彼字相,雖日用而未能解其義。如來說彼實義。如隨字相而用之,則世間之文字也;若解實義,則出世陀羅尼文字也。」
學佛的目的是要學六度四攝、度人度己的菩薩。菩薩如何學?一言以蔽之曰:不離世間法而修出世道。《華嚴經》云: 「不壞世間相,而成出世法。」《法華經》云: 「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與實相不相違背。」(轉引自《明僧傳·釋寶印傳》)所謂治世語言資生業者,佛家概括為 「五明」,非五明不足以安立世間。《楞伽經》百八句,古佛所傳,特提 「工巧技術明處句」,故菩薩應於五明處學。
《瑜伽師地論》卷十三云: 「云何五明處?謂內明處,醫方明處,因明處,聲明處,工業明處。」 又卷十五云:「云何工業明處?謂於十二處略說工業所有妙智,名工業明處。何等十 二工業處耶?謂營農工業、商估工業、事王工業,書算計度數印工業、佔相工業、咒術工業、營造工業、生成工業、防邪工業、和合工業、成熟工業、音樂工業。」《雜阿含經》云: 「何等為方便具足?謂善男子種種工巧業處以自營生,謂種田、商賈或王事 (服務軍政界等),或以書、疏(美術)、算、畫。於彼工巧業處,精勤修行,是名方便具足。」唐譯《楞伽經》卷二:「佛告大慧,闢如人學音樂書畫種種技術,漸成非頓。」《五分律》云:「比五差次,不知書記。佛聽學書,不得為好,而廢道業。」(轉引自宋釋道誠《釋氏要覽 ·志學 ·學書》條)《瑜伽師地論》將書法與音樂並列在 「十二工業明處」之中,《雜阿含經》把書法、美術 (疏)和繪畫並列在 「工巧業處」之內,《楞伽》謂學音樂、書畫,「漸成非頓」,《五分律》載 「佛聽學書」。佛教重視書法,不但大小乘經、律、論都有明文,佛陀還把書法作為父母教育子女的內容之一。《屍迦羅越經》裡,佛陀指示做父母教育子女:「一者,當念令去惡就善;二者,當教計書疏; 三者,當教持經戒。」所以學佛的人,從事書法藝術,並不違背佛教。
中秋帖
自東漢魏晉隋唐以來,隨著佛法的弘布,出家人越來越多。寺廟中的高僧大德,雖不能「五明」皆通,而從事於「工業明處」中之書法藝術者,卻大有人在。其中如智永、懷素,不但俎豆當時,而且牢籠百代(懷素寫 《四十二章經》在傳播書法的同時,對佛法也起了弘揚的作用)。社會上一般名流學者,喜與高僧往來,他們還樂於書寫佛經,對弘揚佛法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相傳東晉王羲之寫過 《遺教經》,唐代鍾紹京寫 《轉輪王經》,白居易寫《楞嚴經》,柳公權寫 《金剛經》,宋代蘇東坡寫 《圓覺經》、《楞伽經》,黃庭堅寫《華嚴經》,元代吳鎮、清代八大山人、鄧石如寫 《心經》 等等,不一而足。
文益禪師開示云: 「古人道 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何不且恁麼會取?」(引自黃庭堅 《諸上座帖》)無漏法中當如此認取;在有漏法中,書法藝術也是佛事。因為佛法弘揚,與書法的傳播極有關係,宋姑蘇景德寺雲法師 《務學十門》有云: 「不工書,無以傳」。(《明季滇黔佛教考》)這正如弘一法師所云:「夫耽樂書術,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於世,令諸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無益也。」(《李息翁臨古法書自序》)弘一法師是律學大師,戒行精嚴,他的主張與 《五分律》的精神相契。無論出家比丘,或在家居士,佛弟子從事書法藝術者,均應以此為鵠的。
佛法與書法相互促進
華梵雙方為什麼都重視書法藝術呢? 王右軍認為書法 「能經天緯地,毗助王猷,耽之玩之,功積山丘」。(《用筆賦》)後魏書法家江式說:「倉頡別創文字以代結繩,用書契以紀事。宣之王庭,則百工以敘,載之方冊,則萬品以明。」 又云:「夫文字者,六藝之宗,五教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論書表》) 唐初書法家虞世南說: 「文字經藝之本,王政之始。」(《筆髓論》)張懷瓘說: 「字之與書,理亦歸一。因文為用,相須而成。……範圍宇宙,分別陰陽,川原高下之可居,土壤肥瘠之可植,是以八荒笈焉。紀綱人倫,顯明君父,尊嚴分別而愛敬禮,長幼班列而上下有序,是以大道行焉。闡 《典》、《墳》之大猷,成國家之盛業者,莫近乎書。其後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世之賢達,莫不珍貴。」 ( 《文字論》)
祭侄文稿
以上說明文字與書法的職能,對人類社會的關係,極為重要。它能經天緯地,分別陰陽,利用厚生;又能綱紀人倫,毗助王猷。大凡儒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與文字有關。所以人們對它很重視,不但要求寫正確,而且要求寫得好,寫得美觀,所謂「加之以玄妙」,這就產生了書法藝術。書法藝術,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對自己還可以 「恢擴才情,醞釀學問」。清周星蓮說: 「作書能養氣,亦能助氣,靜坐作楷法數十字或數百字,便覺矜躁俱平。若行草,任意揮灑,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覺心靈煥發。下筆作詩作文,自有頭頭是道,汩汩其來之勢。故知書道,亦足恢擴才情,醞釀學問也。」(《臨池管見》)
對書法「加之以玄妙」,便產生了「翰墨之道」。書法實踐,涉及到美學範圍; 同時對書法藝術建立了種種理論,使它升華到世界觀即哲學的高度(第四章中將略為敘述)。
自文字出現之後,在宮廷裡,無論實用的或裝飾的,都要求寫得工整,美觀大方,書法所以為六藝之一。歷代書法家,見於史乘者,三代以前,相傳有神農、黃帝、少昊、帝堯、倉頡。夏有大禹,商有務光,周有穆王、史佚、史籀、孔子、宋司馬,魯秋胡妻、屈原。秦有李斯、趙高、胡毋敬、程邈。這些人有的是帝王,有的是大臣,有的是聖人,有的是賢人,作為實際的書法家來說,大都不可靠。而書法之成為藝術,確以上層人士之要求美善為其嚆矢,爾後才成為一般知識界的追求和愛好的。
歐陽詢楷書
我國書法藝術的進程,約分五期:最早見於商周時代之甲骨鐘鼎石刻,出現了蝌蚪、古文、蟲篆,似應以此時為草創期;秦漢出現分隸,為繼創期;魏晉南北朝隋唐各體俱備、為極盛期;宋元明為過渡期;清代為復興期。商周草創,秦漢繼創,姑置不論。其餘三期的書法藝術與佛法都有極密切的關係。如魏晉南北朝隋唐極盛期,這個時期也恰恰是佛法興盛時代。佛法自東漢傳入以後,從魏晉開始,便與「 三玄」結下了不解之緣。玄學家與高僧們唱於和喁,相煽相長,佛法與清談,不但識見相契,而藝術興趣亦相投。所以當時的書法家,多半是清談巨子、學者名流與高僧大德、法門龍象。這時期最有名的書法家,如鍾繇、鍾會父子、嵇康、阮籍、阮鹹、王戎、山濤、劉伶、向秀、王衍,東晉王、謝兩家的許多書法家,都是善言名理的名士。僧侶書法家中如康法識、支道林、於道邃、安慧則(詳下)等,都是學兼內外的高僧大德。所以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書法藝術極盛的原因,從它的傳承來看,不但有在家士人的業績,同時也有出家僧侶的勳勞。書法在宋元明的過渡期,與清代的復興期,亦無 一不與佛法有關。
總之,書法由於佛事的開展、活動而得以保存、傳播和提高;佛法又由於佛事書法的傳播加速了弘揚的進程,兩者相輔相成,齊頭並進。
佛教對書法藝術所起的作用,是十分突出的。這不會有多大爭議,卻很少有人作系統地論述。有關佛事的書法藝術,不論是寫經、刻經、造像題記或碑銘志記,從現存的書跡來看,作者的藝術水平,都達到了同時代的相當高度。他們所表現的技巧、風格與思想內涵,隨著臨摹者所受的影響和成就,已無限地橫向擴展和縱向深入,使後來的書法家直接或間接受益靡窮。
歐陽詢楷書2
佛法影響中國文化起了重要的作用。中國書法家有在家人,也有出家人,而住持佛法者,歷來以出家僧侶為主,在家居士為輔。歷代僧侶書法家及其書法有特別突出之處,特別是智永、懷仁和懷素,這三位高僧對中國書法藝術的貢獻特別大,影響特別深。
書法是由實用性發展而為裝飾性的。裝飾以審美的理想之追求為主,故書法不單是涵有技巧與思慮之活動,而且是具有審美價值之活動,所以書法是一種藝術實踐。黑格爾說:「人由渴求理想之故,始有藝術。自然有限界,且不自由,藝術則加之以醇化者,故其價值出乎自然美之上。」特別是書法藝術,它是自由的、自發的,而又是有規律與調和的,不受物慾的需求之束縛的。書法家以社會的意義將自己的情感與意志表達於人,是以其中即寓有理想的、人格的自我表現,亦即書法家的世界與人生觀的內涵。所以,書法實踐是一種哲學的藝術,而書法理論則是一種藝術的哲學。影響中國書法實踐和書法理論的思想有二大宗:首先是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其次就是佛家思想(佛法)。唐宋以後,由於禪佛教思想盛行,在 「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宋人張方平語)的形勢之下,理學家被迫陽儒而陰釋,書法家則坦然以釋氏之旗幟而大張。
總之,佛法對中國書法藝術的影響,不論深度或廣度,都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