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紀下半葉的英國是一個不同於任何時代的英國,在維多利亞女王的統治下,英國步入了一個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繁榮發展的時代,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出現使其一躍成為經濟大國,「維多利亞風格」在文化和藝術領域引領著新的風尚,此時的大英帝國正處於巔峰狀態。然而這個時代也是社會矛盾叢生的時代,使用機器進行生產的工業革命破壞了英國原本田園牧歌一般的景色, 新興的商人階級急功近利, 衝擊著長久以來佔主導的英國貴族情懷, 社會品味愈發乏善可陳。在這個「最好」又「最壞」的時代,有一群人猶如唐吉訶德鬥風車一般,試圖通過復興中世紀的哥德式理想與社會的功利平庸做抗爭,他們便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圓桌騎士」——拉斐爾前派。拉斐爾前派兄弟會是受批評家約翰·羅斯金影響,由威廉·霍爾曼·亨特、約翰·米萊、但丁·加百利·羅塞蒂於1849 年發起建立的藝術團體,他們想要通過復興15 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初期的繪畫來反對當時的藝術潮流,尤其是反對皇家藝術學院創立和標榜的機械風格與公式化的創作。但丁·加百利·羅塞蒂作為拉斐爾前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畫作不僅是拉斐爾前派的優秀作品,也帶著深刻的個人烙印。羅塞蒂涉獵的題材多為文學故事和聖經故事,代表作有《受胎告知》《白日夢》等。他的早期作品多為故事性的場景繪畫,而後常常只在畫面中描繪一位女性,這一轉變在其1870 年完成的《貝亞特裡齊》中表現得最為明顯。畫作以羅塞蒂的妻子伊莉莎白·西達爾為模特,描繪的是但丁《新生》中記錄的貝亞特裡齊臨終的場景,畫中塑造的女性形象被公認為是使貝亞特裡齊獲得「永生」的經典圖像。
在以往的研究中,大多數學者認為這幅畫是羅塞蒂為悼念亡妻而作,是對貝亞特裡齊和西達爾死亡的隱喻。但從故事原型、圖像志分析,以及羅塞蒂對但丁的崇敬之情、與西達爾的愛情等多方面綜合考量,可以發現《貝亞特裡齊》的內在含義並非只停留在情愛之思上,羅塞蒂把更多信息藏在表象之後,想要帶著觀者一起超越塵世,走向更深遠的精神世界。
《貝亞特裡齊》與《新生》的不解之緣
《新生》是但丁於1295 年出版的由31 首抒情詩和連綴其間的散文組成的文學作品,描繪的是詩人同貝亞特裡齊的「宮廷之愛」(courtly love)。但丁用散文串聯詩歌之間的敘述性內容,回顧自己從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時代的愛情經歷。文中的女主角貝亞特裡齊既是一位有具體所指的人物,也是一個符號化的意象集合體,但丁通過對貝亞特裡齊的讚美、愛戀和追思傳遞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大多數學者認為,「新生」代表的是「由愛而發生改變,並開始新的生活」,貝亞特裡齊是但丁心中的理想女性,是集形態之美、精神之美、理想之美為一體的化身。羅塞蒂的《貝亞特裡齊》描繪的便是《新生》中這一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
羅塞蒂的祖籍是義大利,在這一點上他與但丁有著深厚的淵源。或許正因如此,又或許因為羅塞蒂的父親是一名義大利文學的研究者,羅塞蒂在16 歲時就開始閱讀並喜愛上了但丁的作品,他甚至為了表達對但丁的崇敬將自己原本的名字「加百利·查爾斯·但丁·羅塞蒂」改成了「但丁·加百利·羅塞蒂」,還翻譯出版了但丁的作品《義大利早期詩歌》,《新生》即是其中一篇。《新生》對羅塞蒂的影響非常深遠,在他看來,「《新生》中有一股宛如初次降臨的、耳語般的力量在觸碰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讓我們得以瞭望到更遠的遠方」,由此也萌生了塑造貝亞特裡齊的念頭。
《貝亞特裡齊》長期以來被認為是羅塞蒂因西達爾的去世而作,然而在他的信件中發現,羅塞蒂早在1862 年就開始著手創作這幅《貝亞特裡齊》,在1863 年西達爾去世後又重啟創作,直到1870 年創作完成。在準備階段,羅塞蒂以妻子西達爾和其他人為模特進行了許多素描練習,並且直接使用了自己之前創作的插圖版聖則濟利亞的人物姿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儘管西達爾的逝去對羅塞蒂創作《貝亞特裡齊》是有影響的,但這幅畫並非是專屬之作,而是羅塞蒂在經過多年的精心準備和練習後,最終完成的作品。有學者認為,「《貝亞特裡齊》是紀念愛妻之逝」的說法不過是威廉·羅塞蒂(羅塞蒂的弟弟)的「炒作」,對《貝亞特裡齊》的解讀絕不能止步於對二人愛情故事的感慨。
超越形象的深層解讀
若非是「愛情之約」,又該從哪裡開始解讀《貝亞特裡齊》呢?圖像本身仍是重要的線索。羅塞蒂在畫面中安置了許多細節,之前的「誤會」也由此而生:研究者將畫中的西達爾與貝亞特裡齊等同,認為血色鴿子叼來的罌粟花象徵著她們的死亡,又暗示西達爾是因服用過量的鴉片酊而喪命;背景中的日晷指向數字「9」,這正是貝亞特裡齊死亡的時間,也恰巧是西達爾去世的時間。從表面上看,用圖像志分析畫作中的象徵意義沒有什麼不妥,但羅塞蒂的精妙之處卻在於不僅使用了圖像約定俗成的表徵指向,還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圖像系統,讓每一個細節都具有雙重指向性,把自己的精神嚮往和思想觀念隱藏在其中。在畫面中,貝亞特裡齊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她的左右兩側是愛神與但丁。貝亞特裡齊身著綠色的中世紀服裝,棕紅色的頭髮蓬鬆地披在肩上,從窗戶洩進來的光芒在她的頭部環繞成一個光環,如聖潔的少女一般。她的面色蒼白,微張的嘴唇和臉上的表情卻暗含著興奮與虔誠,雙眼微閉,臉頰上揚,突顯出修長的頸部,雙手的交疊如同正在祈禱,輕置於大腿之上,仿佛正在等待由紅色鴿子銜來的白色花朵。在色彩的選擇上,羅塞蒂給貝亞特裡齊披上了綠色的衣裙,其他部分多用紅色或金色等暖色描繪,在冷暖之間達成了一種特殊的平衡。然而這樣的色彩安排並非只是為了單純的美感而設計,相反它有著更深層次的含義。羅塞蒂曾說:「一個穿著綠衣的女士對我來說就像是她蘊含著生命的火焰一般。」身著綠色衣袍的貝亞特裡齊在此即是「生命火焰」的隱喻,在但丁的《新生》中也有貝亞特裡齊「吞下如同火焰一般的心」的情節,背景中愛神手中的火焰也與之相映成趣。
女性形象在羅塞蒂的畫作中經常出現,表面上看她們是具體的形象,但是羅塞蒂真正想要表現的卻是 「虛擬的身體」,是一種超越肉體的存在,一種意向的集合。在《貝亞特裡齊》裡,西達爾不過是貝亞特裡齊形象的提供者,而羅塞蒂自比創作完美女神的但丁,他用畫筆創造出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和但丁一樣,把自己的精神追求和浪漫情感注入其中,以實現最終的理想。至此,這裡既沒有貝亞特裡齊也沒有西達爾,羅塞蒂帶著觀看者超越形象,邀請大家進入他的內心世界。而「死亡」的信息在畫面中其實並不明顯。雖然描繪的是死亡前的剎那,但貝亞特裡齊的臉上沒有半點痛苦和慌張,流露出的竟是平靜與興奮的神情。作為模特的西達爾生前健康狀況就一直欠佳,雖然不知道她所患是何種疾病,但從她的就診記錄中可知她的病讓她的胃口非常好,「有著似乎無法將自己的胃填滿的無底洞一般的欲望」,這與當時肺結核的病症相類似。在羅塞蒂及其之前的時代,人們一直認為肺結核是由某種熱情似火的情感引發的,因而病症的發作是自我情感的宣洩,是一種自我升華的體現。在畫面裡,西達爾身體的虛弱被表現為蒼白的面龐,而「熱情似火」的情感宣洩和精神超越則是由紅潤的唇色來體現。在這一次描繪的背後,羅塞蒂再一次超越了肉體,不斷強化向上的情緒,西達爾過量吸食鴉片酊的狀況在此也成為對精神升華的隱喻。
超越塵世的精神表達
《貝亞特裡齊》裡的其他圖像也有著豐富的含義和隱喻。前景中有一隻叼著白色花朵的紅色鴿子。鴿子在西方傳統繪畫中多是白色的,尤其在天使傳報的題材中,鴿子作為生靈的化身象徵著聖母的純潔,也是受胎的啟示,通常以口銜百合的形象出現,就像羅塞蒂在《受胎告知》中表現的一樣。《貝亞特裡齊》中鴿子、花朵和女性的組合看上去與天使傳報題材有異曲同工之處,實際上卻另有深意——紅色鴿子銜來的不是百合花,而是和百合顏色一樣的罌粟花,傳達的是熱情而非聖潔。此時的貝亞特裡齊懷揣的並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獲新生的期待與嚮往。與貝亞特裡齊的形象一樣,羅塞蒂在約定俗成的圖像組合中置入了自己的象徵體系,借用人們熟悉的題材和象徵符號表現超越認知的深層含義,賦予畫面深刻的內涵和耐人尋味的意味。畫面的右上方,但丁站在一口水井前,手裡拿著一本書,在他旁邊的是手握一團火焰的愛神。在《新生》中,但丁與愛神的關係非常密切,每當但丁感知到自己的愛人時,愛神就會現身。在但丁看來愛神並不是「有血有肉的實體」,而是「物質中偶然存在的東西」,是超越肉體之外的精神存在。羅塞蒂顯然全盤接受了但丁的理念,畫面中但丁和愛神分立貝亞特裡齊的左右,即是這一「精神感知」的顯現。從某種程度上說,羅塞蒂的《貝亞特裡齊》是對但丁《新生》的「圖解」。許多學者在解讀《貝亞特裡齊》的時候都著重強調日晷指向的數字,認為這是連接貝亞特裡齊和西達爾的「死亡時間」。但《新生》中的這段記錄,或許可以更為準確地解釋數字的真實含義:
「九」這個數字同她(指貝亞特裡齊)的關係如此密切,也許有這麼一個理由。根據託勒密和基督教的經義,「九」為天庭轉動的數字;根據一般天學家的意見,天庭對地球在其相互位置上有某種感應力。「九」這個數字之所以和她結下不解之緣,是為了讓我們了解她在降生時,轉動的九重天正處於極其協調的狀態……「九」這個數字就是她本人的化身,這不過是一種比喻。「三」是「九」之根,因為它不加入其他數字自乘即為九……因此,倘「三」本身就是「九」的因數,奇蹟的因數本身就是「三」,即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她的本質不是別的,是令人稱奇的三位一體……
通過這段但丁對數字九的解讀,我們得以知曉羅塞蒂每一處細小的安排實際上都有可以參照的文本,他把帶有象徵意義的符號和文學作品、個人的主觀情感糅合在一起,透過畫面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超越,而那些「看圖識字」的研究者們,只停留在羅塞蒂故意設下的「圈套」裡,解釋著最直觀的信息,卻永遠進入不了羅塞蒂的內心。將《貝亞特裡齊》中的女主角、但丁、愛神、鴿子、罌粟等的圖像隱喻放到一起,我們可以看到宗教、文學、個人主觀情感的相互交融對羅塞蒂想要通過畫作表達的語義進行一番有根據的猜測,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相比於想要表現西達爾或是貝亞特裡齊的死亡,他更想表現的是肉體的死亡與精神的重生;相比於想要表達任何的宗教觀念和思想或是抒發對文學作品的情懷,他更想通過這些似是而非的符號傳達不似宗教、勝似宗教的情感, 這樣的情感正是對擺脫肉體、超越塵世的精神性的追求與嚮往,它有著宗教般濃鬱的氛圍卻指向無人之神位,羅塞蒂在畫作中的這般排布經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哲學之思考。
內容選自《油畫》2017年第4期
魏婧宇《超越塵世——羅塞蒂<貝亞特裡齊>中的愛與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