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Yoshiaki Tsutsui
10月9日下午,日本設計大師原研哉來到清華大學,在清華大禮堂帶來了一場「新遊牧時代和傳統的未來」的精彩學術講座。
離入場還有半小時,現場排的隊,從正門拐了兩個彎拐到了側門。進入會場,安靜有序座無虛席。
近兩個小時的講座,原研哉從日本的傳統審美講到「無印良品」的理念和動向,還分享了他近年的熱點項目「HOUSE VISION」「JAPAN HOUSE」以及他親力打造的「低空飛行網站」。
講座後,原研哉在後臺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採訪。他滿頭銀髮,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一個小時的採訪中,他語速輕快,抑揚有力,興致高處,邊笑邊打手勢,溫和可親。
對目一望,只是點點頭,心靈的溝通已經實現
中國讀者第一印象似乎離不開原研哉「無印良品」之父的標籤。2002年他接手「非奢華、非低廉」的無印良品,發展迅猛。從當時的2000種品類增長到5000種,直到的7500多種,原研哉說除了思考如何發揚光大,他一直秉持了日本審美:空的理念。
什麼是空的理念呢?原研哉做了生動的解讀。古代日本人認為神明會在山上、在田野、在海中,甚至浮遊在空隙中,無處不在。「比如說拔起個大蘿蔔,蘿蔔的下面可能就有神;一粒米上可能就會住著7位神。」人們去神明那邊拜見是不可能的,那怎麼跟神進行交流呢?「人們把四根小小的柱子豎起來,在頂端用繩子相連。不是說神一定會到這個空的空間,而是可能會進入這個空的環境。在這樣的結構上再架一個屋頂,實際上就是神社的由來。」人們認為空的神社中會有神明的存在,在這裡祈禱,用心靈跟神明進行交流。「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實際上蘊含著豐富的想像。」
原研哉說,這種「空的理念」有別於西方simple(簡潔)的概念。很早之前的王朝文化利用複雜的圖案彰顯皇權的威嚴。皇權終結後,社會的主人換成普通大眾,所有這些物品的設計不必要再彰顯威嚴複雜,而是需要集物、型以及功能於一體的更加具有合理性的結構。150多年前西方誕生了simple的概念。300年前日本在學習西方現代主義後,設計出來非常簡潔的物品。
他指著一幅地圖,地圖上日本列島遠離歐亞大陸,他再把地圖翻轉90度,「想像一下,就像是玩老虎機,鐵球從各個不同的國家不停掉落下來,一直降落在日本。能直觀感受到日本受到全球的影響,包括羅馬的、印度的,當然還有中國的。」
他把目光拉回日本,15世紀左右日本發生內戰,物品被盜、神社被破壞。當時的將軍足利義政隱居在小山村有很多反省,從他隱居的場景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就開始重視極簡的風格。「從看似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蘊生出新的審美,也是極簡的原點所在。」空的理念體現在日本的方方面面,比如說插畫、建築。「無印良品的極簡風格正是基於這樣的空的理念」。
無印良品在烏尤尼鹽湖拍攝的一張海報廣為人知,空靈、乾淨,如海報這般的「空」也體現在產品中,會令人產生各種各樣的聯想。實際上,無印良品卻從不做解釋,為什麼呢?原研哉微微一笑,「對目一望,只是點點頭,心靈的溝通已經實現。看似是極簡,實際上在設計過程中融入了非常多的努力和探索。」
當人們看到世界很多大品牌時,似乎能聽到一種聲音:「趕緊喜歡我吧。」無印良品卻並非如此,它告訴人們,「我是有用的」。原研哉指著兩張圖進一步說明,「這把是德國刀,非常精良,刀把刻好了手握的指印;這把是日本刀,刀把部位沒有處理,它完全依賴於使用的人的技術。」
越國際化,就越會激發本土化
作為全球知名的設計大師,原研哉自己最滿意的項目,要算2000年創生出的「RE-DESIGN」展,他把日常生活中很多習以為常的物象,包括設計,向公眾展示,讓公眾更加了解設計,了解設計是如何改變生活的。
和一些更著名的設計項目相比,「RE-DESIGN」也許並不像蔦屋書店、羽田空港等等那麼為人熟知,但卻好像是他做設計的分水嶺。
在此之前,原研哉認為做設計是新的東西代替舊的東西,設計出來新的東西一定要好於舊的東西。通過這個展覽,一些習以為常的舊東西通過設計師的努力,創意,探索,以新的形式展現。雖然有時「經過設計的東西也許並不比新的東西更好」,但他認為「激發人們重新認識,產生新的啟迪」是這次展覽最大的意義所在。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設計,原研哉毫不猶豫地說是「關注事物的本質」。
走進北京無印良品酒店,前門大柵欄,很多人會發出「細節決定成敗」的感慨,插銷的木板蓋,休閒房裡的燙熨臺,不輸於豪華酒店的品質,也體現了他追求事物的本質。
時代發展到今天,越來越多的人熱衷於著手打造自己的家居環境。原研哉一直沒有停止思考未來家居的發展方向,並且很快投入到行動中。去年他聯手建築師、設計師在鳥巢打造的「HOUSE VISION 2018BEIJING EXHIBITION—探索家生活大展」上,「誰都沒有見過的建築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他認為圍繞家居可以做各種各樣的展開,關係到能源、家居、移動、養老等等,並且中國在巨大的變化中,交雜著巨大的可能性。「海爾與張永和聯手打造的小小院子用玻璃分割可移動的空間,配合了無人機的使用。華日家居聯手青山周平打造的像木盒子一樣的家,相鄰的空間能夠共用。在房價高昂的地方,如果有這樣的家,很多年輕人都會願意去住。」
「中國的無印良品正在從單一的服裝拓展到緊密貼近我們家居生活的設計。」他用三維動畫展示了無印良品最新打造的「陽之家」,沒有柱子沒有牆壁,全部用家具來分割空間。「門可以徹底打開,把帶腳輪的餐桌拉到室外。每件物品、每件家具都帶有收納空間,整體就會有一種緊湊感。」原研哉說這樣的探索正在進行中,「類似的家居做成十棟,就是一個小的酒店。」
近幾年原研哉的步履不停,他先後在紐約、聖保羅、倫敦做了JAPAN HOUSE展。日本的傳統工藝師、藝術家也加入進來,讓那些對日本有初步了解的人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在聖保羅的外觀是由隈研吾設計,開幕式上東京的鮮花藝術家東信請當地人騎著單車戴花環繞全城。坂本龍一、三宅純等日本的音樂人和著名藝術家也趕來現場,展示自己的理念。很多本土化的東西精心企劃之後,開幕的時候受到現場7000人的熱情呼應。」
今天的世界越來越向國際化發展,原研哉深有體會,「越國際化就會越發感受到本土化的重要。國際化和本土化並不是相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關係。國際化越發達,越會激發本土化的發展。」
做設計,有點誤打誤撞
設計並非是原研哉最初的夢想,「小時候學過劍道。之後從小學到高中畫了很多年油畫。」考上武藏野大學後,「開始也是懵懵懂懂,偶然的機會,大學教授覺得我有美術這方面的才能,就把我拉過去了。」原研哉笑言,「有點誤打誤撞的感覺。」
他甚至打趣地說自己「中學時代是文青,特別喜歡讀小說」。一度非常喜愛歷史小說,尤為偏愛日本人寫中國的歷史小說,比如說歷史上去輔佐王的一些名臣、將軍等等人物傳記。他還喜歡一個人到處走一走,「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到了大學他開始積極涉獵很多領域的書籍。現在則是「慢慢把閱讀的時間轉入寫作」,他認為,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是跟語言和文字打交道。「設計師的一個使命所在,就是通過自己設計作品的形態去讓人們感到一種覺醒,激發人們一種新的認識。語言也具有這種功能,現在我更多的會用語言和文字把自己的想法描述、再現出來」。
在原研哉步入設計領域之初,石岡瑛子給了他很大的衝擊和震動,之後他的設計創造都很受其影響。「石岡瑛子對品質的追求非常嚴格,甚至可以說是苛刻,她主張『如果你不以這種姿態對待設計的話,你就根本拿不出高品質的作品』。」
原研哉最崇拜的還有一位日本的雕刻大師,「他是混血兒,受過西方很好的藝術教育。他不光在東西方融合方面做得非常好,而且會在設計上加以可視化的展現,我非常敬佩他」。
日常生活中的原研哉「非常多地處在移動狀態」,他也非常享受這種「置身於異國文化,越發能體會到日本文化不同」的狀態。看到一些新的建築作品,一個餐館或是一個酒店,那些跟日本不一樣的地方使他能獲得很多啟示,他笑稱,「在家裡無非就是看電視、寫文章、睡覺」。
經常往來於中日兩國之間,原研哉對中國設計環境的變化有切身的感受:「中國國內設計商業的推進速度非常迅猛,這給中國的設計師們帶來很大挑戰。看起來他們的機會很多,但同時競爭也是非常激烈的。日本單一產品製造趨於非常穩定的狀態,設計師有基於日本文化理念獨特的東西,競爭程度要弱一些。」他認為中國現在具有很大的融合性,在積極吸收國外先進的設計理念,「這也是日本或者一些國外的設計師在中國做得非常好、得到認同的原因所在。」
五顏六色的共享單車讓他別有感觸,「去年過來還是一種顏色,今年過來很多不同顏色。」他試著貼近設計思維,「是做出大眾領域可以接受的設計,還是做非常具有特色的設計?這裡面就有可研究和探討的東西。中國設計發展的步伐需要跟上商業發展的速度。」
「日本桃山時代的繪畫,能看出得益於中國古代的南宋文化,可以讓人們展開豐富的聯想。」原研哉喜歡中國悠久的歷史,他同時認為一些精髓的一定會被挖掘出來得到再生。「不妨看看新加坡,他們也在發掘傳統文化歷史上付出了很大力量。不過我到新加坡的時候,感覺一些東西很快就會看膩。中國很多傳統的東西就不會看膩。」他認為從長遠、從整體來看,中國很多地方還是領先的。「比如說書籍、文物等等,拿在手中就會感覺到中國歷史的存在。」
「低空飛行」,設計師為什麼做觀光業
年過六十,原研哉卻搞了一件大事情:自己運行了一個「低空飛行網站」。這個剛剛上線不久的網站,登載了十幾個有著濃鬱日本風土特色的地方,每一處不為人所熟知的景物,從選定、拍攝、動畫以及文字都是他個人完成,還熱情地「每周寫微博去介紹各個地方的特色」。
「低空飛行」是為區別於高空雲端之上的景觀,他希望更多人能夠眺望超低空的地面上、海面上的風景,「坐船行駛在瀨戶內海,去感受閒靜、安靜的日本風格」,在這個名為「tei-ku.com」的網站上,能看遍日本深處的細節。
這件事看起來和設計無關,原研哉卻費盡心思去保證每一處地方的獨特和精確。他希望通過自己之手讓人們認識到日本的美,認識其真正的價值所在。「目前在日本產品製造轉化為價值創生的過程中,觀光會起到重要作用,如果簡單地認為入境人數越來越多是目的,那麼日本的觀光業會不斷地倒退。」正是日本產業化面臨衰退,日本設計沒有新意,沒有更多的方向和潮流的狀態激發了他,「這樣也許會在整個設計界產生新的波瀾」。
各環節都由自己動手,會不會感到吃力?原研哉笑言體力上倒是沒有問題,最大的難點是日程、時間上的調整,到一個地點去拍攝可能一下子就需要三個整天,「在時間調整層面上確實付出了自己的辛勞」,他揮揮手笑了笑,「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大刀藝人,手裡面同時有一百個球在空中拋起來,接住。」
去勘察、拍攝、製作、附文介紹,他對這些事樂此不疲。他指著一張照片,「這地方可以容納二十個棒球場,但只有一處居住休閒的空間。居住場所由非常古舊的民宅改造,在冷熱水、溫泉方方面面做了很多探索改造,食材也產自周圍的地方。這讓我想到,如何去挖掘和發現傳統之中的精髓並發揚光大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未來原研哉有一個非常大的夢想:打造酒店,這個酒店區別於單純的居住、用餐,是行者最終的目的地,也是當地風土人情集大成之所在。「這樣的啟動,也會給未來合作夥伴一些訊息:如何去引領接下來的觀光產業。」
他覺得設計師重要的使命並不是單純去設計平面的標誌,而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發掘更多的可能性,通過可視化的形式展現。「新的創意打造新的未來,是每一個設計師的思考」。
假如重來,可能會成為生物學家
實際上自2000年以來,作為日本設計中心的董事,原研哉一直任教於武藏野美術大學,全球知名的設計大師如何教授學生呢?「大一時努力把學生腦海中固有的對設計的概念打碎,重新樹立什麼叫設計。大二時,教給他們一些設計的方式方法。到大三大四的畢業設計,會跟學生一起去命題。」回到教師的身份,「我也要努力去完善自己教師的職責」。他認為教師更多的是給學生設計一個課題,如何去引導他們拿出一個讓人感到驚喜的作品,「這個過程中的課題設定、流程設定,很顯示一個教師的水平。必須要好好去琢磨。」
在教學中他有個特別的感受,「在大學面臨的問題,其實在社會上的企業也會面臨一樣的問題」。面對這些並行的問題,「想辦法去解決它,很多時候是跟學生共同進步成長。」
多任務進行時,如何讓自己的設計保持敏銳度?原研哉笑了,「有的人喜歡把自己的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但這個過程中你的創意會隨之一起消失了」。他的習慣是桌上放著很多很多設計方案,裡面有平面的,房地產的,各種各樣。也許都是在中間的未完成狀態,但這些片段往往就會讓他突然產生一個靈感。
原研哉認為作為設計師要有一個欲求:希望通過自己的設計關係到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這種積極的意識要一直存在,不要拘泥於一些小的窄的範圍。這樣的話,你所涉及的具體工作也會越來越廣」。
做設計是否要走在時代前沿?原研哉並不這樣認為,他甚至認為「如果設計之路有主幹道、支幹道的話,自己則一直走在支幹道上,幾乎沒有追隨者」。在他看來,一些舊的、被人們忽視的東西經他設計轉換之後,給人一種錯覺:讓人們感覺到這是一個嶄新的理念。「如同跑步比賽,在環形跑道上,跑在最前面的人超了一圈之後,仿佛跑在最後面的人成了跑得最快的那個人。」
假若重啟人生重新選擇,原研哉笑言自己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生物學家,「我很喜歡觀察生物,特別是海洋生物。海邊的小小的生物都會用顯微鏡看一看,查一查。」
看著在座的年輕人,他語重心長,「人生漫長,不必太在意年輕的時候必須要成功。人生設定一百年的話,假如你四十歲成功了,但之後還有長長的六十年要走,也許還會走向另外一條道路。步入中年,人生也有很多的可能性。」
文/本報記者 李喆 現場口譯/張鈺
供圖/日本設計中心原設計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