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知道陶淵明,是從《桃花源記》開始的,他為我們創造了中國式的烏託邦;但同時,他也寫了像《讀山海經》《詠荊軻》一類的詩賦,表達了對政治的感慨。魯迅曾說,陶淵明身上有「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兩種結合,缺了哪一種,都不是完整的陶淵明。
過去研究陶淵明,主要談他的田園,稱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而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首席研究員、中國古典文學專業博導範子燁,主要觀察他與晉宋政治的關係。
在十月文學院「名家講經典」總第十七場講座上,範子燁說,陶淵明對時代的風雲變幻是密切關注的,他的詩筆也是與時代同步的。陶淵明並不反對做官,只是反對做貪官,反對與人同流合汙。他渴望建功立業,又要功成身退,這種選擇,其實就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選擇。
陶淵明是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東晉時代,在南朝劉宋只生活了不到7年。在他的時代,潯陽的位置十分重要。當時的首都是建康(江蘇南京),長江下遊的軍事重鎮是京口(江蘇鎮江),上遊則是潯陽,如果風向配合,從上遊順流而下,一夜可兵臨建康城。
在講究門第的時代,陶淵明的出身不算高,潯陽陶氏家族最多算三流家族,一流的王謝才算頂級高門。陶氏的崛起要歸功於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以軍功封東晉大司馬、大將軍,地位相當於現在的國防部長,並在東晉王朝的幾次重大危機中,都平叛有功。到了陶淵明這一代,陶家已經完成了由武向文的轉化。
陶淵明在柴桑的鄉下度過了少年時代,他說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在此期間,他也確立了自己的人生志向,「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
注意了,陶淵明說自己在年輕時候就有一種「猛志」。什麼是「猛志」,自然不會是歸園田居,當然是想建功立業。後來,陶淵明一生五次為官,有三次是在軍隊中。所以,他的詩歌中除了美酒,還經常有寶劍——他是職業軍人出身,正經練過劍的。
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29歲的陶淵明擔任江州祭酒,這是他第一次為官,一個小文官。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年),他到江陵,進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的幕府。桓玄當時很厲害,控制長江中上遊地區。他是東晉大將軍桓溫的兒子,而桓溫和陶侃關係很好,陶淵明的外公孟嘉又是桓溫的參軍。在沒有科舉考試的年代,家族關係幾乎決定了一個人的仕途。
陶淵明身處這個位置,等於是掌握著當時最高國防機密的人。再看這個時期陶淵明的詩,他寫得很瀟灑,總沿著長江跑來跑去,從軍事角度看,他作為參謀,顯然在傳遞軍事情報。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一個突出特點,沒有什麼愛國主義者,家族利益至上。陶淵明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居然有很重的家國情懷——他始終自稱為「晉人」。然而,403年,桓玄篡位,宣告東晉覆滅,後又被劉裕打敗。於是,陶淵明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
義熙元年(405年)三月,陶淵明又成為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這裡有很複雜的人際關係,簡而言之,劉敬宣是劉牢之的兒子,劉裕做過劉牢之的參軍。這已經是陶淵明第四次為官。最後一次是公元405年8月,他請求脫離軍職,改任彭澤縣令,在任80多天,11月徹底辭官歸隱。
講到這裡有一個問題,陶淵明為什麼能從容進退,要做官就做官,想歸隱也沒人阻撓?範子燁認為,歸根到底是因為家族勢力。尤其到東晉後期,陶淵明的主君劉裕已經大權在握,聲望也很高,若不是著急回江南稱帝,進一步把五胡打到玉門關外也不是沒可能。
在陶淵明的時代,儘管距離公元316年五胡亂華、西晉覆亡已經過去了快一百年,但傳統的知識分子仍然認為自己是晉人。所以,劉裕收復中原地區,博得了廣泛好評。但事實上,劉裕只是借這樣一個功勞來撈取政治資本,這一切都是為他登基做皇帝服務——陶淵明看透了這一點。
劉裕篡晉建宋,在手握重權以後開始大清洗。做過桓玄舊部的人,除了少數幾個逃到北朝,留在南朝的基本難以倖免,唯獨陶淵明居然活了下來。這種漏網並非劉裕的疏忽,主要在於陶淵明有很高的政治技巧和政治手段。
陶淵明主動要求擔任彭澤縣令,這個請求必然要劉裕點頭,在此過程中拉近和劉裕的距離;80多天後迅速辭官,又拉開了雙方的距離。陶淵明在這個問題上張弛有度,得以保全自己和家人。
在仕與隱的選擇上,彭澤縣令是最後的分水嶺。此前,陶淵明五次為官,說明內心也是充滿矛盾的,最後一次才算徹底想明白。
《桃花源記》強調避秦,《詠荊軻》強調刺秦,本質是一樣的,陶淵明就是反秦,即反對充滿暴政的社會。他憧憬的是一個至真、至美、至善、至愛、至公、至理的和諧社會。這樣的理想社會的對立面,就是世俗的專制主義社會——也就是陶淵明所面對的現實。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五次為官的人生經歷,陶淵明就不會真正體驗到回歸田園的快樂;沒有他豐富的人生經驗和政治體驗,他也不會創造偉大的田園詩。
現在有一種爭議,陶淵明到底算不算魏晉名士?範子燁很肯定地說,是的,而且是魏晉名士的最高峰。
所謂魏晉風流,追求的是一種人格美,一種藝術化的人生。一年重陽節,陶淵明忽而酒興大發,身邊卻沒有酒,他只好摘了一束菊花,坐在屋子旁獨自惆悵。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白衣使者向他走來,原來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人給他送酒,這就是「白衣送酒」的典故。
試問,這樣的人物不風流,還有誰能自命風流?
魏晉名士以放達為美,嗑藥裸奔都是日常。陶淵明不會做這種事,儘管他崇尚自然,有名士的瀟灑,但在他內心,儒家仍佔很重要位置,是一個有原則的知識分子。在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史上,陶淵明非常重要。自他以後,中國文人不再寂寞,因為大家尋找到一個特殊的精神寄託,就是這種詩酒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