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6月19日晚10時,毛澤東乘專列從杭州抵達長沙,專列停在大託鋪機場附近的車站。
20日上午10時,毛澤東在公安部長羅瑞卿、警衛局長汪東興、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語言學家楊樹達和老同學、省教育廳副廳長兼湖南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周世釗的陪同下,在城北七碼頭乘船逆江而上。
雨後初晴,涼風掠過水麵,拂到人身,使人感到分外的爽快、輕鬆。毛澤東身著白襯衣,站在甲板上,眺望湘江兩岸。翠綠的嶽麓山、帶形的長島、滾滾的江水,這熟悉的一切引發他無限的回憶。
船至猴子石,毛澤東要到湘江中遊泳。
毛澤東遊泳
周世釗是毛澤東在一師讀書的同學,他作為友人善良地勸說道「現在湘江水漲,水廣且深,還相當渾濁,遊泳也許不便。」毛澤東轉過身來,對周世釗笑著說:「你不要說外行話。莊子說『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水越深,浮力越大,遊泳起來當然要便利些,你反而說不方便呢?」面對這位老朋友引經據典的雄辯,周世釗也不好多說。
船緩慢地停靠了,毛澤東換上遊泳衣,從容下水。十多個年輕的小夥子早已跳入水中,輕輕地劃著,他們都明白自己的職責是保護毛澤東的安全,毛澤東時而側泳,時而仰泳,安閒輕鬆,平穩而舒緩地向前。
羅瑞卿、周小舟、周世釗等不善遊泳,只好站在船上遠遠地看。他們都停止了交談,聚精會神看毛澤東遊泳。
一個小時後,毛澤東遊到牌樓口北面上岸。他穿好衣服後,一行人乘車前往嶽麓山參觀。毛澤東是舊地重遊,登山前,省委準備了兩部轎子,毛澤東不肯坐轎,堅持步行。在一行人的陪同下,毛澤東邁開穩健的步伐向山上走去,邊走邊和陪同的同志們談談笑笑。
來到愛晚亭,他們小憩片刻。30年前,毛澤東與同學們常來這裡讀書、談論國事;或獨自一人挾書來這裡,潛心攻讀。此時,毛澤東來到亭內,倚坐在欄杆上,回想往事,當然是感慨萬千。
嶽麓山的毛澤東雕像
休息一會兒後,周世釗對毛澤東說:「主席,我們走吧。」
「啊!不急。」毛澤東感慨地說,「惇元兄,我是30年沒登嶽麓山了囉!」
「是呀,我也好久沒來了,今天是特意陪主席來的。主席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嗎?」
「記得,記得。」毛澤東連連說。
「還是我來領路吧。」周世釗興致勃勃地說。
毛澤東起身走出愛晚亭,又轉身看了看亭上三個碩大的字——愛晚亭。這是毛澤東親筆題寫的,1952年,當地政府對愛晚亭進行全面修整時,請毛澤東題寫匾額,毛澤東欣然應允。
毛澤東題詞「愛晚亭」
毛澤東一行繼續向山上攀登。過了嶽麓山門,順著一條兩旁種有高大香樟的林蔭道前行,來到嶽麓書院門前,書院大門還保存著前清時的舊觀,端莊而遒勁的「嶽麓書院」四個大字門額及「惟楚有才,於斯為盛」的對聯,十分醒目。
毛澤東遊嶽麓山的消息,很快被湖南大學的學生們知道了,年輕人擁上來,在四周圍得水洩不通。擔任保衛工作的湖南省公安廳副廳長李強心裡有些緊張,擔心這麼多學生圍上來,保衛工作不好做。毛澤東卻不以為然地說:「我們走呀,學生裡沒有壞人的。」
50年代中期,祖國發展日新月異,毛澤東身體狀況也很好,他常常出現在群眾中間,而不像後來那樣深居簡出。
接著,經過觀音閣、笑啼崖、白鶴泉,一行人來到嶽麓高峰的雲麓宮。雲麓宮在新中國成立前已破敗不堪,新中國成立後由國家撥款改建為簷閣樓式建築。陪同遊山的同志向毛澤東介紹道,雲麓宮為明代吉簡王就藩長沙時所建,屬道教二十三洞真虛福地,但早已成廢址。嘉靖年間,太守孫復令道士李可經主持修葺,植有柏桐梓及篁筱千株,山峰景色更加美麗。
嶽麓宮
毛澤東聽了滿意地點點頭。他環視了雲麓宮壁間懸掛的詩詞對聯後,來到宮外的望湘亭,憑欄遠眺,橘子洲頭煙雲綠樹,湘江上風帆沙鳥,美麗如畫。屋宇櫛比的長沙城和過去迥然不同了。
一會兒,他回過頭問陪同人員,雲麓宮曾懸掛的「西南雲氣來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的對聯和「一雨懸江白,孤城隔岸青」的詩句怎麼不見了。有人告訴他,嶽麓山景觀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時遭摧殘,毀壞很多,解放後才逐漸修復,有些文物還來不及恢復原狀。
下午2時,毛澤東請羅瑞卿、周小舟、周世釗等人及陪同人員在望湘亭共進午餐,擺了兩桌。席間,談笑甚歡,毫無倦意,談話的內容海闊天空。毛澤東思維活躍,跳躍性大,上下古今,革命歲月,目前的建設,往日的朋友,幾乎無所不包,隨意轉移話題。
看著談笑風生的毛澤東,周世釗此時覺得眼前的這位領袖人物似乎還和年輕時一樣,對毛澤東說:「你是六十二三的人了,還是那樣健康,這樣精神,還能像今天這樣擊水湘江,這樣登上嶽麓山,大大賽過了許多年輕人,如果把今天的真實情況講給青年們聽,一定會使他們感到無比興奮,認真向你學習。」
嶽麓山風景區
毛澤東笑著說:「這算什麼,爬山嘛,鍛鍛鍊煉,何況僅僅是這樣點短路,另外遊泳也不是什麼難事情,我們不是每天都要走路麼?遊泳就很容易出問題,不可粗心大意,我在第一師範學習遊泳時,就出過幾次危險,不是同學的救護,險些『出了洋』。」這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毛澤東邊吃飯邊風趣地對陪同人員說:「你們年紀輕,多吃些吧!看到李銀橋被辣椒辣得滿頭大汗,毛澤東微微一笑說:「鍛鍊,鍛鍊。」接著又指了指身材高大的羅瑞卿說:「羅長子,你個頭大,多吃點啊!」又引起大家一陣鬨笑。
下午3時多,大家在笑語聲中愉快地吃完了午飯。這時天空下了一場小雨。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多一會兒,雨過天晴。毛澤東同大家一道,高高興興地下了山。
下山之後,周世釗興奮不已。當晚他一直不能入眠。詩興盎然的他,伏在桌前,把這天陪毛澤東遊山的內容寫成了一首《七律·從毛主席登嶽麓山至雲麓宮》:
滾滾江聲走白沙,飄飄旗影卷紅霞。
直登雲麓三千丈,來看長沙百萬家。
故園幾年空兕虎,東風遍地綠桑麻。
南巡已見昇平樂,何用書生頌物華。
嶽麓山
不久,周世釗把這首詩和另一些自己的詩詞寄給了毛澤東。
收到周世釗1955年6月寫的《七律·從毛主席登嶽麓山至雲麓宮》詩後,毛澤東沒有立刻回復,直到10月4日,毛澤東致信周世釗,在信中寫道:「讀大作各首甚有興趣,奉和一律,尚祈指正。」並附上一首《七律·和周世釗同志》:
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
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
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
莫嘆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回赫曦臺。
周世釗的《從毛主席登嶽麓山至雲麓宮》一詩,記述了他與毛澤東同遊的情況,歌頌了農業合作化運動和國家翻天覆地的變化。毛澤東的和詩並沒有按這個思路作下去,而是追憶遊覽景況,寫出了家鄉老友歡聚的深情,唱出了鄉情與友情,在詩中更有對友人的勉勵與自勉。
不知是什麼原因,這首詩一直沒有公開發表。直到1983年12月26日紀念毛澤東誕辰90周年時,才公之於世。當天的《湖南日報》幾乎是用了整整一個版面,介紹了這首詩以及毛澤東同周世釗的這段交往、詩詞酬唱奉和的過程。
詩詞唱和
周世釗,字惇元,湖南寧鄉人,是毛澤東的老朋友。1913年他們同時考入湖南省第四師範(後併入湖南省第一師範),是同班同學。在學校時,周世釗曾任文學部部長,參加了毛澤東等人組織的新民學會。周世釗一生矢志從事教育事業,政治上傾向進步,主張「教育救國」,用「教育改造社會」。他與毛澤東畢生交往,書信往來頻繁,詩詞唱和尤多。長沙和平解放時,他兩次致電向毛澤東表示祝賀。1955年前後,周世釗擔任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兼湖南省第一師範學校校長。毛澤東致信周世釗說,「希望團結全體師生加緊學習,參加人民革命事業」,「為人民的文教工作服務」。周世釗得信後,倍感親切,深受鼓舞。
1950年9月,周世釗接受毛澤東的邀請,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
路過許昌時,周世釗聯想到當年曹操在此挾天子以令諸侯,雖未能得逞,卻憑藉許昌的優越條件,北並幽冀,南抗孫劉,擴展了自己勢力的典故,作《五律·過許昌》:
野史聞曹操,秋風過許昌。
荒城臨曠野,斷碣臥斜陽。
滿市煙香溢,連畦豆葉長。
人民新世紀,誰識鄴中王。
周世釗
到北京後,周世釗參加了慶祝新中國成立一周年的國慶觀禮。10月5日,毛澤東在中南海菊香書屋約見了周世釗,分別20多年的老同學見面了,都很高興。他們談起了在一師的一些往事,談到「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時,毛澤東說只有三個人的來信。周世釗說:「也難怪啊,那時誰也不知道你日後有如此的輝煌啊!」兩人一陣開懷大笑。
故人重逢,又同是喜好詩詞,周世釗便以《五律·過許昌》相贈。毛澤東此時正忙於抗美援朝的決策,一時無暇以詩相和,不過始終未忘周世釗的詩。
1956年12月5日,毛澤東致信周世釗:
惇元兄:
兩次惠書已收到,情意拳拳,極為高興。告知我省察情形,尤為有益。校牌仍未寫,因提不起這個心情,但卻時常在念,總有一天要交帳的,時常記得秋風過許昌之句,無以為答。今年遊長江,填了一首水調歌頭,錄陳審正。
毛澤東所錄陳的詞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遊泳》。
毛澤東同周世釗的交往及詩詞酬唱答和並沒有結束。
毛澤東
周世釗、李達、樂天宇三人都是毛澤東的好友,1961年的一天,他們聚在一起,正好有人從湖南寧遠給樂天宇捎來九嶷山的斑竹。
傳說堯帝兩女同嫁舜帝。舜帝南巡死於九嶷山,即葬於此地,二妃尋舜至湘江,悼念死去的夫君,淚水滴落在竹上而成斑點,有湘妃竹之稱。
周世釗三人商定,送一枝斑竹給毛澤東。另外,周世釗送一幅內有東漢文學家蔡邕文章的墨刻;李達送一根斑竹毛筆,寫一首詠九嶷山的詩;樂天宇送一條幅,上有蔡伯喈《九嶷山銘》的複製品,還有樂天宇寫的一篇七律《九嶷山頌》。
九嶷山風景區
他們為什麼送有關九嶷山的禮物給毛澤東呢?原來是源於毛澤東和樂天宇的一次聊天。有一次,毛澤東和新中國成立後在農業大學工作的樂天宇聊天,說他很喜歡九嶷山的斑竹,自己是湖南人,卻沒有到過九嶷山,樂天宇隨即念起清朝何紹基的一首詩:「生長月巖濂水間,老來才入九嶷山,消磨精力知餘力,踏遍人間五嶽還。」毛澤東聽後表示以後一定要去九嶷山看看。
收到周世釗、李達、樂天宇的詩詞和禮物後,毛澤東非常高興。12月26日,毛澤東在他68歲生日這天,致信周世釗,信中說:「惠書收到,遲復為歉,很贊成你的意見。你努力奮鬥吧。我甚好,無病告慰。『秋風萬裡芙蓉國,暮雨朝雲薜荔村。』『西南雲氣來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毛澤東還在信中附上一首《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幹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裡盡朝暉。
斑竹
毛澤東一生都沒有機會去遊九嶷山。可他卻在這首詩裡,在想像中「神遊」了一番。他不僅僅是在九嶷山「神遊」了一番,還「神遊」了整個有「芙蓉國」之稱的湖南,並寄託了他對故鄉及友人的思念與祝願之情。
毛澤東這首詩最初的題目不是《答友人》,而是《答周世釗、李達、樂天宇》。樂天宇看到此詩後,向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表示,希望圈去自己的名字,並說:「我這個人辦事莽莽撞撞,弄得不好,以後可能給主席添麻煩,不能用我的名字。」這一意見上報毛澤東,得到同意後刪去了原詩題上的三個人的名字。
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周世釗致力於毛澤東詩詞的研究和宣傳,寫過兩篇講解毛澤東詩詞的文章:《偉大的革命號角,光輝的藝術典範——談毛主席詩詞十首的體會》、《學習毛主席詩詞,教好毛主席詩詞——對長沙市中學語文教師作的輔導報告》,分別發表於《湖南文學》1964年第7期和《語文戰線》1975年第2期。他還寫有多篇有關毛澤東的回憶文章.
1963年12月《毛主席詩詞》出版後,注釋者雲起,眾說紛紜。為此,周世釗曾致信毛澤東。1964年1月31日,毛澤東覆信說:「拙作解釋,不盡相同,兄可以意為之,俟見面時詳談可也。」一句「兄可以意為之」,可見毛澤東對周世釗對自己詩詞理解的認可。
毛澤東詩詞
在毛澤東詩詞研究方面,周世釗是佔有很大優勢的,這不僅因為他本人是詩人,而且因為他與毛澤東過從甚密,經常談詩論詞。毛澤東也對周世釗能正確理解自己的詩詞作品抱有很大的希望。
1972年國慶期間,周世釗抵京,受到毛澤東的接見,這可能是毛澤東和周世釗這兩位老朋友的最後一次見面。
周世釗晚年多病,毛澤東對他表示了極大的關心,1974年和1975年,周世釗兩度到北京治病。1975年10月,毛澤東專門派他的保健醫生到北京醫院對周世釗進行仔細的檢查。
1976年初,周世釗舊病復發,在湖南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住院治療,病情日益加重。毛澤東得知周世釗的病情後,指示有關部門從北京醫院派兩名著名醫師,於4月20日乘飛機專程赴長沙為周世釗治病。不幸的是,周世釗於當日凌晨病逝。
周世釗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