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德·古斯塔夫·阿爾布雷希特·胡塞爾
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
1859年4月8日—1938年4月27日
大約在去世前兩個月,胡塞爾曾說:不應當將過去的生活庸俗化。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有什麼樣的傳記能夠成立呢?我的這些記錄在回憶流中從我的筆尖流出,它肯定是有缺陷的,而且更為肯定的是:它不是文學的,但希望它不是庸俗化的。
我尤其希望您,尊敬的梵•布雷達神父,會因此而對胡塞爾的生平有更為清楚的了解。
胡塞爾在文科中學裡(奧洛穆茨)是一個差學生,對課程無興趣,無任何抱負。但在每年結束時他都如此努力用功,以至於他每次都不必留級。
在最後一年級時他得知教師會議已經決定:「胡塞爾必須在畢業考試中不及格;他在這些年裡耍弄了我們。」現在胡塞爾怎麼辦?他首次測試了自己異乎尋常的工作強度:凌晨五點起床,並補習所有那些他還不熟悉的學習材料。在此期間,數學理論的無比之美對他的命運產生了影響。
高中畢業就這樣逐漸臨近。惟有胡塞爾必須參加所有學科的口試。結束時校長驕傲地對主席說:「督學先生,胡塞爾曾是我們最差的學生。」
胡塞爾身上有一個醒目的特點是他對光學的幾近狂熱的興趣。這可能是通過幾個學期的天文學學習而得到促進的,但它在胡塞爾那裡卻是某種完全不可抗拒的東西。作為年青的大學生,他得到過一個蔡司望遠鏡,並聽從其內心的衝動而對它進行仔細的研究,而後確定在一個鏡片上存有模糊斑點。他立即決定將望遠鏡寄到耶拿的蔡司工廠,隨即便得到當時的經理阿貝教授(大概是他賦予了耶拿這家光學工廠以世界意義)提供的到其研究所工作的邀請,因為「沒有一個受過訓練的檢驗者曾發現這個錯誤。他肯定會前途無量」。胡塞爾想要接受邀請,但正如在他生活中常常發生的那樣,做出決定的並非是他自覺到的意志,而是另一個意志。
對光學望遠鏡的鐘愛一直伴隨到他去世。他身邊始終帶著一個望遠鏡,哪怕是在短暫散步的過程中,他擁有所有型號和系統的望遠鏡。當我晚上讓他注意一個特別的星座時,他會立即放下筆而跑到陽臺上去。
去世前兩個月,他希望得到一個新型的望遠鏡,當我告訴他已經訂購了這種望遠鏡時,他的眼睛爍爍發光。
萊比錫四個學期的天文學賦予他人生很多東西。與比他年長八歲的馬塞裡克的關係是他的第二條生命線的起點。
馬塞裡克將這位年青的、而且顯然為他十分喜歡的同鄉胡塞爾引入七城堡-薩克森的同學會,裡面全部都是或幾乎全部都是神學家。胡塞爾與其中的幾個人結下了終生友誼。
此外,馬塞裡克以極為興奮的方式讓胡塞爾注意到弗蘭茨•布倫塔諾,他本人是布倫塔諾的學生,並且很願意讓胡塞爾立即與他一同去維也納,他準備在那裡完成教授資格考試。然而胡塞爾已經把他的靈魂託付給了數學,而哲學這時還不能將他吸引過去。但布倫塔諾之魔力的推動並未消失,它只是在幾年之後才發揮作用。
1878年,即兩年以後,他離開萊比錫和天文學。教學方式、枯燥的表格計算以及或許還有更深的原因驅使他走向所有科學中最嚴格的科學:數學,並且走向柏林。此外,他在那裡也找到了一片星空,因為柏林大學當時處在其輝煌的高處,魏爾斯特拉斯、赫爾姆霍茨、本生等等,都是朝向認識之路的天才引領者。
胡塞爾晚年還樂於談起,由於當時能夠看到和聽到這些精神領袖,他的年青的心充滿了何等的幸福感與激情。
對他影響最深刻的是魏爾斯特拉斯。有一次他曾說:我從魏爾斯特拉斯那裡得到了我的科學追求的倫理志向。
他滿懷激情地投身於數學與物理學的學習之中,他將柏林時期視為他生命中最幸福的年代之—。
誠然,哲學在當時還沒有扮演任何角色。雖然他聽過保爾森和澤勒爾的講座,但他的愛始終只為數學所吸引。
遵從其作為正統奧地利人的父親的願望,他於1883年在維也納完成了博士考試,並且在這裡完成了他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轉變過程:他聽從馬塞裡克的忠告去參加了布倫塔諾的講座,從而他的未來便自行做出了決定。這在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之前就已經決定了。在完成博士研究和服完兵役之後,他還覺得自己完全就是一個數學家,並且應魏爾斯特拉斯的邀請作為他的私人助教而去了柏林。但他在一個學期之後便回到維也納,下定決心成為一名哲學家。布倫塔諾的周圍有一大批聰明熱情的學生,他也樂於在講座與討論課之外將自己奉獻給他們,並常常將他們帶回自己家中。他很快便注意到一個有淺金黃色頭髮、藍眼睛、沉思而靦腴的年青大學生(或毋寧說年青博士);布倫塔諾對他如此感興趣,以至於會邀請他去聖•吉爾根附近的沃爾夫岡湖邊共度1885年的長暑假,在那裡每天進行哲學交談、打撲克、划船等等,與他一起度過了三個月的時間。這樣就奠定了在一個位於其生命頂端的大師與一位「正在成長者」之間的奇特關係,這個關係一直維續到布倫塔諾去世,而且並未因胡塞爾的所謂「墮落」而受到影響。(即便有克勞斯一他在布倫塔諾正統派中肯定比教皇本身還要教皇一的那些帶有惡意的說明。)
布倫塔諾對胡塞爾的愛在聖•吉爾根還在下列情況中得到表達:當他的太太,一為極優秀的畫家,開始為胡塞爾畫肖像時,從未畫過畫的他會從她手中拿過筆和畫板,自己去完成肖像。而他的—個帶有熱心柔腸的特別舉動是:他將這幅肖像畫作為聖誕禮物(1885年)寄給了新娘,連同—封令人感動的信。(我在這裡還要附加著名藝術史家羅伯特•菲舍爾對此肖像的一個評判:「您為有這樣一幅漂亮的肖像高興吧,它的價值不亞於一幅早期義大利畫。」)
布倫塔諾像一位父親一樣指揮著胡塞爾下一步的未來計劃。胡塞爾應當去薩勒河畔的哈勒,並且在他的學生與朋友施通普夫那裡進行任教資格考試,而後應當立即結婚。胡塞爾找藉口說他還是哲學中的遲鈍初學者,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於是胡塞爾便去了哈勒。
施通普夫滿懷信任地接納了他,而且幾乎像一個家庭成員那樣對待他。他毫不猶豫地開始撰寫他的任教資格論文。施通普夫則帶有疑慮地監督著他,讓他能夠按直線達到目標。有一次他曾以嚴厲的語詞來接待這位受到驚嚇的年青人:「如果您不在四星期之內遞交您的論文,您就不要再踏進我家的大門。」1886年就是這樣過去的,1887年7月進行了任教資格考試,論文題目是《論數的概念》,1887年8月6日我們結婚了。
1887-1901年的哈勒時期對於胡塞爾的精神未來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與各種問題以及與自己的忐忑不安所做的艱苦的內心搏鬥,將一塊生鐵變成了堅硬而貴重的鋼材。他經歷了多少絕望!當時他每天都到弗蘭克孤兒院去,並誦讀刻鑿在大門上的題詞:以賽亞的詩篇「那倚靠上主的,必從新得力……。」它成了他的生活箴言。1891年在出版了得到重要擴展的任教資格論文《算術哲學》後,他立即想撰寫計劃中的第二卷。但正如貫穿在他一生中的情況那樣,他的意志屈從於一個他自己並未意識到的更高意志。因此《算術哲學》的第二卷始終沒有寫出來,而胡塞爾在一個追根尋底和殫精竭慮的研究中沉浸了十年之久一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那些極為看重他並且極有影響的重要人物讓他先發表其研究的一個部分的急切勸說,「在我相信已經完成之前,我不會出版」。
《邏輯研究》於1900年和1901年出版。
在結束哈勒時期之前,我們還想就我們的人際關係說幾句話。
無論這些關鍵性的發展年代是多麼艱難和攪動著內心,青春力量的財富以及對幸福的渴望還是獲得了其應有的權利。哈勒當時是一個極為出色的大學,我只需提及神學系的拜伊施拉克、豪普特、考郗,法律系的封•利斯特、……、路寧哲學系的施通普夫和魯道夫•海姆、約翰•愛德華•埃爾德曼,數學家中的格奧爾格•康託爾,如此等等。這個名單要列出來的話會太長,我只想泛泛地說:這裡有很高的精神生活水平,而且有許多好的和最好的朋友。我只提三個名字:胡塞爾深情喜愛的施通普夫、漢斯•封•阿尼姆和格奧爾格•康託爾,最後這位是高斯以來最偉大的數學家,是集合論(數學的一個有極為豐富成果的新分支)的創始人。他們在有些方面相似,在其他方面則差異極大。康託爾的住所與施通普夫的住所一樣,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家園。施通普夫是良師、顧問、父親般的朋友,而當他於19世紀最初幾年去慕尼黑時,我們幾乎覺得,我們隨著他的離開而成了孤兒。
與阿尼姆的友誼十分美好。我相信今天已經不再有這種東西了。我幾乎要說:這兩位先生命中注定是要彼此互補的。胡塞爾曾在精確的自然科學中受過當時一流的精神偉人的教育,而阿尼姆則構成他的對立面:他是那位具有最精緻學養的精神科學家威拉莫韋茨•莫倫道夫(Wilamowitz-Möllendorf)的學生。由此而產生出一個受到神的眷顧的星座: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的未受訓練的眼睛打開自然科學認識與方法的無窮財富的大門,並且為此而得到歷史學與語言學的寶藏作為回報禮。與此同時,在兩位朋友之間存在著一種親善的同情,它就像一件仙女披風(Feenmantel)一樣,一直延伸到我們兩位太太這裡。
還有三個親密的朋友我不想隻字不提。胡塞爾在哈勒找到了格拉斯曼,就像他在柏林找到了後來的物理學家阿爾布萊希特教授一樣,這兩個人都曾是萊比錫七城堡-薩克森同學會的成員。兩個人都屬於我們畢生(無論年輕時還是年邁時)都保持聯繫的非凡人物的圈子。
在告別哈勒之前,我還必須講述格拉斯曼的一個有趣軼聞。格拉斯曼是一位著名數學家的兒子,這位數學家同時也作為梵文專家而享有盛名。在提到我們的這位朋友的名字時,他常常被問及:您是大數學家格拉斯曼的兒子,還是印度學家格拉斯曼的兒子?小格拉斯曼這時會謙虛地眨著眼睛輕聲回答說:「我是他們兩人的兒子。」
隨《邏輯研究》的出版而開始了一個新的時期。一道自己想要的厚實帷幔曾將胡塞爾與世界、與科學的世界事務隔開。他想在自己選擇的孤獨中蠃得這樣一種東西,而這種東西的缺失曾如此深切地使他感到不安,即有責任意識地成為一位哲學教師。而他只能在孤獨中去蠃得它:「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因此,那塊使他在隔離狀態中工作的帷幔也被扯碎:在發表《邏輯研究》後他便收到了去哥廷根擔任特命講席教授的邀請,並且很快便開始了他的具有偉大風格的教學活動。大學的精神溫床很長時間以來就已在最高的意義上得到了開墾,並且在自然科學中成為引領者,但在精神科學中也幸運地擁有出色的力量。惟有在哲學中,自洛採以來正在發生一種衰落。大學生們是國際性的,尤其是在數學中(希爾伯特、菲利克斯•克萊因等),對於胡塞爾來說,這裡有一個巨大的學院活動領域。儘管他堅信並且也一再地對我說《邏輯研究》要過些年才可能起作用,但情況完全相反。首先「它在慕尼黑」在特奧多爾•利普斯的學生圈中,「像是扔下了一個炸彈」(亨瑟爾教授的評述),這是今天十分時興的鮮明比喻。而從慕尼黑開始了外來學生和年青學者的遷移,他們想來《邏輯研究》的作者這裡學習。我只提一下其中幾個名字:萊納赫、希爾德勃蘭特、舍勒、康拉德-馬悌尤斯、埃德哈特•施密特等等。
即使哥廷根的講座和討論課需要在時間和力量方面有完全不同的付出,這並未影響胡塞爾對其各個問題的繼續研究。在他的精神道路上矗立著難以克服的障礙、山巒乃至群山,它們讓他永遠無法進行歡慶。
「勝利之神並未對他發出邀請。他的成長就是成為沉重的戰敗者,敗於日趨偉大的東西。」哥廷根的地方氛圍完全不同於哈勒。曾在那裡教學與研究過的許多思想家會作為告誡和激勵而繼續生活在那裡。(偉人來過的地方,就永遠被授予了聖職。)希爾伯特就是這樣一個全然奉獻給其事業的範例,他很快便在胡塞爾身上看到了相同的倫理志向,並與之結下了讓人深深敬重的友誼。
儘管當時在哥廷根以一般的禮儀社交為最大時尚,而儘管我們並未被排除在外,胡塞爾還是首先將自己奉獻給他的學生們,在特定的日子為他們敞開家門。周日、周三他樂於邀請一、兩個高年級學生來家裡吃飯。最常被邀請來的是埃爾哈特•施密特與康斯坦丁•卡拉吉奧多利,前者來自波羅的海地區,是極具才華的數學家,後者是希臘人,有全面的學養,原先曾是工程師以及蘇伊士運河與尼羅河管理委員會的成員。現在卡拉吉奧多利在慕尼黑擔任實用數學的講席教授,施密特在柏林擔任數學教授。這兩位年輕人許多年都是我們家裡的朋友,而且對孩子們饒有興趣。這段交往十分美好、崇高。
哥廷根的歲月便如此流逝,而1913年是《見念》的出版,即使對於較為親近的學生而言,它也是一個驚喜。只有少數幾個人跨過了這個不期而至的新思想之流並且達到了彼岸!而戰爭的爆發也阻礙了人們對《見念》的更快接受,這場戰爭還影響到胡塞爾對《邏輯研究》第二版的重新加工。他在1913年1月至1913年4月13日期間便寫出了《觀念》,他自己說,他「像是在出神狀態中(in Trance)」寫出了這些書(所以《形式的與超越論的邏輯學》是在六周內完成構思的)。尚未從《觀念》清樣的修改中得到休整,他便又投入《邏輯研究》,這部書當時已告售罄,出版社急切要求再印。
這裡我想到了在我回憶中的一個空缺,我要儘快填補它,這便是狄爾泰。
狄爾泰是少數幾個對《邏輯研究》的影響力做出反應的人。它出版後,在哲學刊物之叢林中是出奇的寂靜,沒有書評,只有幾封信函。狄爾泰是少數幾位立即認識到「這部著作的劃時代力量」,並將此認識毫無保留地告知作者的人之一。很快他便表示要來哥廷根訪問,而這是令人難忘的一天:老先生的那雙閃爍著敏銳精神的小眼睛、他對一個偉大成就的友善承認、他的個性的素樸單純,所有這些都證明他屬於德國研究者中最高尚的類型。他私下裡對我說:「仁慈的太太《邏輯研究》是哲學的一個新時代的引導。這部著作還會經歷很多次再版,您要運用您的全部影響,使它不被修改,它是一個時代紀念碑,必須始終將它如其在被創造時的那樣保存下來。」
儘管有此智慧的告誡,胡塞爾仍然還是能夠和願意冒險做出加工的嘗試,尤其是對第六研究。在已經印出四個印張之後,他讓人將它們化成紙漿。
我現在要離開哥廷根,不再去談論布萊斯勞、耶拿和波恩的邀請,因為它們最終也沒有結果。
與此不同的是弗萊堡,以及去海德堡的同時建議。那裡是除馬堡學派之外最有影響的南德意志學派所在地。
他已近57歲,但他相信,換一個環境,徵服這個環境只可能使他生命之流奔淌得更為順暢。的確也是如此。1916年至1937年的這些歲月引導他在陡峭的石徑上向上攀行。他始終生活在無限的理念下,直至其最後健康的日子,他都一直擁有對於他的無限任務而言的無限時間視域。他越是覺得自己是一個初學者、一個拓路人,他越是探討死亡問題,他就越是看不到自己就站在那個無法逾越的、切斷了世俗生活的時間邊界面前。對他而言,他的世俗活動是一個來自上方的使命,對此使命的服務構成了他的生活,這個生活不含有任何對未來的擔憂。在他面前,他的任務是無限的,他實現這個任務的追求是無限的。
他在78歲時開始將他集聚起來的精神習得之力量全部澆注在一部登峰造極的著作中。此時他卻遭受了一個致命疾病的襲擊,延續了九個月的苦難生命歷程將他引向人生的最高頂端。無論是誰,都會服從這個從世俗之物到超世俗之物之發展的神聖魔力。
辭世之夜像是人類生存最深秘密的昭示。被喚起的是驚異、敬畏、震驚、對最偉大事物的預感,甚至幾乎是幸福感——沒有眼淚流出,沒有苦痛可以報告。他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的面容變得越來越美,閃光的皮膚上看不到任何細微的皺褶,呼吸越來越靜謐,女護士俯身向他說「去吧,基督徒的靈魂(Proficiscereanima christiana)」,這時可以聽見他吐出最後一口氣。
他像聖者一般逝去——修會的修女震驚地說。
原標題:胡塞爾生平素描
作者:[德]M.胡塞爾/文,倪梁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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