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十年前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來華宣傳,我是跟班。德老師果然德藝雙馨,每當瞥見跟班面露難色就會放慢語速,整個過程大體順暢自然。我漸漸得意起來,直到那天中午趕時間打不到車,我領著德老師鑽進地鐵。德老師誇獎上海地鐵要比倫敦新得多也氣派得多,我一順嘴就接了句美國詞兒「You bet」。
德老師當時就沒繃住,在地鐵上笑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在我的認知範圍裡,You bet與詞典上的釋義「那當然」當然可以畫等號,可是它顯然溢出了德老師的語言體系。想想也是啊,人家半真半假地恭維一句,你不曉得用The old way is the best way(老派最風流)打哈哈也就罷了,還要氣壯如牛地吼一句美國俚語……後來我一幀幀地腦補這些鏡頭,覺得自己就像是劉姥姥抄起又粗又長的筷子,顫巍巍地夾起了鴿子蛋。
深入任何一種外語,大抵都能找到這樣看著好吃、用著難受的「鴿子蛋」,但英國人似乎對此特別執迷,有時候幾近病態。這可能與英語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比其他語言更大的開放性有關——由於外來語眾多,詞源龐雜,英文從讀音到語法都靈活善變,同時也為準確理解、運用和翻譯製造了多重障礙。所以英文並不適合拿來制定法規,卻天然是歧義、雙關之類修辭遊戲的溫床,階層與階層之間的語言門檻往往用這種遊戲的難度係數來區分,久而久之就成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標誌性特色。從這個角度看,小寶老師的妙文《學一點說人話的英文》(《上海書評》2014年7月 20日)應該算是代表全世界深受這些門檻壓迫的"you bet"們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逆襲。
不過,寶文中提到的那個「文縐縐」的例子——Adolescent irony can get lost in translation(青少年的反諷無法確譯)——尚屬一眼就能看出的矯揉,更可怕的陷阱是那種字面特別簡單、指涉卻相當曖昧的句子。也就是說,在英文裡,有時候就算看起來很像「人話」的句子,你也不一定能把它當人話來聽。
關於這一點,德老師在那次訪華之行中也給我上過形象的一課:言及某位將要跟德老師一起對話的高校教師,我欲形容其健談,就用了中學裡便熟記的詞talkative。德老師大驚失色,問我是不是跟此人有過節。原來,我的中學老師不知道,talkative在英國人看來是性質嚴重的指控,是「話癆」中的極品才能領受的頭銜。說到這裡,德老師來了精神,告誡我英式英語這玩意其實也不難,只要死死抱住understatement(低調陳述)這一件法寶就夠。所有的詞,你大約把詞典上、教材上的標準說法打個七八折(某些形容詞也許得打五六折),用起來就會比較安全。不幸的是,當時我只記住,在那個語境下,talkative和eloquent語氣都太強,sociable更是透著不懷好意——至於德老師提供的標準答案是哪個詞,我倒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種不斷「收縮防線」的國民習慣,導致在典型的英國電影裡,哪怕男女主角的肢體語言已經火燒火燎,臺詞依然保持著篤悠悠霧蒙蒙的節奏。女人一挑眉毛,說:「I always thought of that day, more than I had thought I would.」(我老是在想那天,我本來可沒預料到會想得這麼頻繁。)男人接口道:「I'll take it as a compliment。」(你這麼說我會以為你是在誇我。)對一下眼。於是男人再問,末尾是降調:「So it was a compliment?」(那麼你是在誇我?) 親一個嘴。女人笑道:「I believe it was」(我相信是這樣)。這裡頭每個詞兒都沒跳出大學四六級範圍,但那股子在時態和聲調的褶皺裡暗藏勢能的悶騷勁,你若非長期浸淫其中是學不會的。我把這段貼到微博上,京城女俠方希評論說:這意思若是讓東北人民表達,一定特簡單——「你整得老好了那天,再來?」「成。」
「不說人話」的方式一旦被提煉到這個層次,就多少有了點美學價值。好玩的是,放眼古今文藝界,目之所及,最高度濃縮這種價值的人倒恰恰是個比英國人更英國的美國人——亨利·詹姆斯。打開他的小說,你得撥開多少形式主語(賓語)、多重否定以及繁複時態語態組成的密林,才能看見他那點以退為進的雄心。以至於E. M.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裡這樣揶揄詹姆斯:「如此慘痛的犧牲,致使眾多讀者都對詹姆斯提不起興趣,雖說他們能明白他字裡行間的意思(他的晦澀難懂實在是過於誇張了),也能欣賞他付出的努力。他們就是無法認同他的創作前提——人類生活的大部分內容都必須被過濾掉,他才能為我們寫出一部小說來。」
好在,消受不起詹姆斯的現代讀者,可以到《唐頓莊園》裡找Maggie Smith「求輕虐」。老太太的「不說人話」總是掌握在最合適的分寸。她輕描淡寫地來一句「我不喜歡希臘戲劇,什麼事都在臺下發生」(everything happens offstage),你可以猜想一下此處「過濾」掉的是不是那種臺上專司造型、幕後負責合唱的古典程式,但即便什麼都不去深究,聯繫上下文,它也不失為一句煞有介事、餘韻繞梁的俏皮話。你還可以閒來無事,隨便到英國人的論壇上看看他們如何冷麵吐槽,信手砸掛,個個秒殺郭德綱。比方說,倫敦奧運會開幕式,女歌星Jessie J唱得正歡,冷不防網上冒出這樣一句評論:Jessie J did in 5 minutes what IRA could never do:kill Queen(Jessie J只花了五分鐘就做到了愛爾蘭共和軍永遠幹不成的事:滅了Queen)。這個簡短得令人髮指的句子至少在字面上「過濾」掉三層意思: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的宿怨, kill這個詞的反諷意味,以及一個足以成為翻譯噩夢的雙關詞Queen——既是「皇后」樂隊(當時Jessie J唱的正是Queen樂隊的名曲,而Queen在國內約定俗成的譯法是「皇后」),也是大不列顛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