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不是什麼】
「仁」可以說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千百年來圍著這個「仁」討論的如恆河沙數。
大文豪韓愈在《原道》中開篇就指出:「博愛謂之仁」,後人就像瞎子摸到了整個大象一般,認為儒家思想的「仁」就是要博愛。
可人家韓大爺並沒說「仁」就是博愛,就好比西方人講「上帝不是什麼」,不能講上帝是什麼,具體化那就不是上帝了。
同樣儒家的「仁」也是不能具體化的,先看看夫子在《論語》裡是怎樣提到仁:
《子路》十三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釋義:夫子說:一個人如果具有剛強、堅毅、樸實慎言這幾種品德,那差不多接近仁了。
解讀:就像老子在《道德經》第八章說水接近於「道」一樣,夫子也是說人具有這幾種品德,那也接近於「仁」了。沒有說「仁」就是這幾種美德。
【裡仁中的仁】
裡仁篇是《論語》裡關於「仁」的核心篇章,自然是要先了解的。
《裡仁》第四子曰:「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仁,能惡人。」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釋義:夫子說:自處於仁是最美好的,自身的修養沒處在仁的境界,怎麼能夠了解?
夫子說:沒達到仁境界的,不可能長期處在儉約的環境裡,內心不可能長期處在快樂中;真正的仁者隨時都能安於仁,具有智慧的人能發揮仁的用。
夫子說:有「仁」的修養的人,才能真的喜愛人,也真能夠討厭別人。
夫子接著說:如果立志於仁的人,並不會真正地去厭惡人。
解讀:在《裡仁》開篇,夫子就用接連幾段對「仁」的體和用作了描述。前面兩節可以用夫子對顏回的讚嘆來囊括下:
《雍也》第六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而回也不改其樂。」
一個人真的能夠達到仁的境界,不管任何時候,任何環境,都能夠安貧樂道,自得其樂。
後面兩節是連著說的,也可以從《論語》中找到夫子的解釋:
《顏淵》十二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用「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兩句足以證明夫子說「仁者之愛」可以區別「惑者」之愛,才能明白接著說後一句。
一個真正有仁的的人,他的「惡人」是恨鐵不成鋼,所以他要設法去改變、感化「不仁」的人,而不是一句「你死掉算了」。
接著夫子又對仁做了進一步解釋: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釋義:夫子說:富和貴是人都喜歡的,但是不能以正當的手段得到,那也是不能要的;貧與賤是人都討厭的,但不能以正當的手段來擺脫它,那寧願不去做。
作為一個君子拋棄了以「仁」為做人準則,「惡乎」是感嘆的意思,就像這種味道:哪怕他成名了!然後接著「唉」一聲。
作為一個有仁德的君子,哪怕在吃飯的那一點功夫裡,也不會去違背仁行,無論是事業成功或是顛沛流離都一直奉行著。
第二段夫子接著說:我沒有見過一個真正喜歡仁的的人,討厭不仁的人;他說一個喜歡仁德的人,他的修養是無人可比的,他已經已經有仁的境界了,他不會把「不仁者這種標籤」加到別人身上。有誰能一天都把自己的力量用在實行在仁德上?這種人是有的,但是我還沒見到過。
解讀:就拿我們當代社會來看,有一種叫做「暴發戶」的心態,就是我以前想要而得不到的,現在有了,那是要使勁折騰的,他們的心理普遍的都是「老子現在有的是」,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你管得著嗎?其根本原因就是沒有「仁」的修養。
多少成名的人,在大眾面前都是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可是背地裡盡行各種違法亂紀(吸毒的到處都是),違背道德人倫的事,數之不盡,罄竹難書。就是因為心中沒有「仁」,所以那聲「惡乎」是我幫夫子的感嘆!
一個沒有真正修養的人他不可能做到始終如一,作為公眾人物你是起到表率作用,不能「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不能「君子慎其獨也」。你終將會怎麼樣的來,又怎樣失去。
後面夫子就是為了解釋一個真正有仁德的人,他對所有的人都是一種愛,哪怕是不仁的人,他沒有認為這是無藥可救的,也是想辦法把他改過來。
如果看到別人不仁就討厭,那自身也不是真正有仁德的人了。
最後面則為夫子所說的仁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但幾乎沒有人能一天當中用心、處世,完全合於仁道。
【夫子與弟子們談仁】
眾所周知夫子的教育方法和原則就是因材施教,面對學生問同一個問題都是因人而異,而對於「仁」這個核心問題也是如此:
《雍也》第六樊遲問仁,子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子路十三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釋義:樊遲問仁,夫子說:仁者行事之時要在眾人先,收穫之時要在人之後。
樊遲問仁,夫子說:平常生活起居對人要恭敬有禮;執掌事情時要盡心盡力;與朋友交往時要言而有信。
解讀:樊遲名須,字子遲,在《論語》裡他對仁的問題有好幾處,我取用這兩節來說明前,還得先說明樊遲的為人。
很多人都知道夫子曾說樊遲那句話,「小人哉,樊須也。」都解釋說是罵他的話,我個人對此觀點不一樣。
「小人」一詞有時候比喻小老百姓,有時就是指行為很壞的人(《憲問十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裡的小人當然是指後者。
由此可見夫子說「小人哉」只是說他志向太低,後面他接著說「上好禮該如何如何」(詳見子路十三),仁者是要做一個有志向的「大人」,但沒否定普通的老百姓也是可以實行仁道的。
就像王陽明在《傳習錄》中把聖人比作精金一樣:
《傳習錄》薛侃錄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
我把這段引出來就是想說明,一個人能行仁道達到至誠至精,無論在什麼樣的地位它的「成色」都是等同的,區別只在於它的分量的輕重。修行仁道功用天下,那是千萬斤重;用仁道來修己安人,那是百來斤重。
這樣就能明白夫子對於樊遲問他仁的問題,他是這樣回答,一個「小人」修行仁道能夠這樣,那也是很不錯的,相反如果夫子認為樊遲是那種「小人」那根本就不用跟他說了。
看完小人物問仁後,再來看大人物問仁,夫子又是怎麼回答的:
《顏淵》十二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釋義:仲弓問仁,夫子說:出門外在見到人就要像迎接貴賓一樣,使用人時要像辦重大的祭禮一樣,自己不願意的,不要強加給別人,無論在邦國還是家族中,都要做到無怨。仲弓說:我雖然沒有高度智慧,但我會朝這方面努力的。
解讀:冉雍,字仲弓。為什麼說他是大人物,在《雍也》篇,開篇夫子就說:雍也,可使南面。古人說南面而王,意指仲弓有君臨天下之才。
對於這種大人物夫子跟他說作為一個仁者,首先要有待人處事的高度修養,對任何一個人都要恭敬有禮,不看不起他人,對待別人就像迎接貴賓一樣。
古時候國家大事在「祀」與「戎」,所謂「使人如承大祭」,是指在使用人才方面要像承辦祭祀那樣有責任感,不得馬虎,對所使的人、所辦的事都要權衡輕重。
人有時候遇到挫折,不是去怨別人辦事不利,就是怨自己命不好。人與人相處之時,無論朋友、同事、上司與部下,只要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則可以減少很多怨言。
想到我不願意做的,如果讓他做了,他是不是也很痛苦;我所喜歡的,別人是不是也有此意。能夠做到於人於己做到無怨言,才夠得上真正的「仁者」。
接著前一節下來的又是另一個人問: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司馬牛曰:「其言也韌,斯謂之仁矣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仞乎?」
釋義:司馬牛問仁,夫子說:「仁人,他說話時比較謹慎。」
司馬牛說:「說話謹慎一點就可以稱為仁人嗎?」
夫子說:「做起來難啊!說起話來能不謹慎嗎?」
解讀:司馬耕字子牛,司馬牛善於言談,但確是個急性子,說話更是脫口而出,在這一節跟原文中後一節都可以看出來。
說話本來是人與人交流、發表見解、溝通內心的途徑,但是也因為方法不對給時常給人製造麻煩。
俗話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或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都是因為言語不善帶來的煩惱。
中國字妙就妙在這裡,一個言字加一個刀字,合起來一個「訒」,就是要提醒你言語就是一把刀,話說不好那是要傷人的。
這樣就能明白夫子針對司馬牛的性格特點,對他說作為一個仁者,說話要謹慎,要遲鈍點。
【仁的核心】
這一節本來是上兩節前面的,我把他放在後面解釋自有深意: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敢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解讀:這一節先不做字面上的解釋,因為照各種書上的解釋毛病太多,譬如說克己復禮解釋成克制自己恢復禮儀,有的說恢復周禮,這顯然太過勉強。
我所採用的是南懷瑾先生《論語別裁》裡面解說,這裡先聲明。
人所能驅動的我們這個身體的是一個又一個念頭,克就是剋,剋伏下去,含有心理的爭鬥意思。這個念頭還沒下去那個念頭又起來了。
由此可見,我們要克的是我們的念頭,而不是被念頭驅使的身體。《尚書》上說「惟狂克念作聖,惟聖罔念作狂」,如果平凡的人,能把念頭剋伏下去,就是聖人的境界。換過來,一個人放縱自己的思想、感情、觀念,就變成普通人。
克己以後,就恢復了「禮」的境界。「禮」不是現在所謂的禮貌,更不是「周禮」。「禮」是什麼呢?《禮記》第一句話,「毋不敬,儼若思。」就是說我們要隨時隨地很莊嚴,很誠敬。這個「敬」並不是敬禮的敬,而是內心上對自己的慎重,保持克己的自我誠敬的狀態;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樣子,專心注意內心的修養。所謂禮,就是指這個境界而言。
「克己復禮」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情慾、邪惡的思想、偏差的觀念,而完全走上正思,然後那個禮的境界才叫作仁。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直接理解成不合乎禮儀的不要看,那也太牽強附會,試問你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怎麼就知道是非禮了。
顏回聽老師說「克己復禮」這個道理很深,很難,總要拿一個章法,一個引子給我們入手,或者可以進入「克己復禮」的境界。因此夫子才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個消極的規範。就是從眼睛、耳朵、嘴巴、身體嚴格的管束自己。由外在規範,薰陶自己。
明白了這些,就可以知道夫子跟顏回說的,是仁的本體,也就是核心,前面幾位是仁的外用。
【誰到了仁的境界】
那麼在夫子眼中誰又達到了仁的境界:
《憲問》十四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釋義:子路說:「桓公殺公子糾,跟隨糾的召忽跟著自殺而亡,管仲卻以死殉職,他這樣也算得上仁者嗎?」
夫子說:「桓公九合諸侯不用戰爭,那都是靠管仲之力,這就是仁義之道。」
子貢也說:「管仲算不上仁者吧?桓公殺公子糾,他不跟著殉職,還當上了桓公的宰相。」夫子說:「管仲幫助桓公稱霸各諸侯,匡扶天下,老百姓到現在還受恩於他,如果沒有他,我們還跟那些披髮露肩野蠻民族的人一樣,怎麼能夠像那些普通民眾一樣,失敗了就自殺於水溝中連人都不知道。」
解讀:在夫子眼中一個偉大的仁者,那是要救萬民於水火中,而不是把自己個人的榮辱得失看得那麼重。
春秋時期周王室衰落,各諸侯之間戰爭不斷,戰爭中受害最大的莫過於老百姓。管仲輔佐齊桓公,對齊國的政治、軍事、經濟進行了多方面改革,使齊國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以「尊王攘夷」的口號,對內挾天子以伐不敬,對外捍衛中原先進文化免受戎狄等落後民族的破壞,周王室老百姓幾十年免於兵災。
所以夫子對管仲偉大的事業推從備至,而其當時所處春秋走向戰國之際,各諸侯國你吞併我,我吞併你,民不聊生,亂局到了前所未有之境。因此當子路和子貢對管仲的為人提出疑問時,夫子當即說到一個人能有這樣的功績那才是真正的大仁人。
【超越仁的人】
在儒家思想中,還有比仁更高的境界嗎?如果有那有是怎麼才能做到?再看看夫子怎麼說:
《雍也》第六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釋義:子貢問:如果有人能夠做到廣泛的施捨於民眾,並且能幫助人民過得很好,怎麼樣?可以算得上仁人了嗎?
夫子說:這哪僅僅是仁人,簡直就是聖人,就連堯舜都很難做到!一個仁者,自己能夠站起來,同樣顧慮到別人也要站起來;自己要達到的,同樣考慮到別人也要達到。做到了這樣,可以說找到行仁的方法或方向了。
解讀:古代社會人們都是靠天吃飯,一旦災年,最難的可是窮苦的老百姓,生無所依,再加上不斷的戰爭,青壯年戰死沙場,使農耕社會的老百姓更加缺乏勞動力。
管仲之所以被夫子推崇,就是因為「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讓老百姓休養生息,讓勞動力去從事生產。
當子貢提出來如果能做到「博施濟眾」,為整個社會謀福利。這種偉大的事業,這是三代以上的聖人都很難做到的,豈能是仁者能夠達到的境界。
所以夫子說你這理想太高了,作為仁人,想到自己要有前途,不忘記別人也要有前途,凡事都能推己及人,從最簡單、最平凡的生活中去實行他,這可以說是找到了行仁的方法和方向了。
【那仁卻在燈火闌珊處】
回過身來再看我們現代社會,經過三四十年的艱苦奮鬥,我們的經濟實力大幅度提高,生活條件也豐富多彩,但我們的精神狀況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加幸福,我們從一個物質上不滿足的時代,走入了一個精神上不安寧的時代。
在發展經濟,創業致富的路上,我們與「仁」越走越遠,於是社會上各種醜惡的現象層出不窮,有些可以說是令人髮指。追求財富無可厚非,但是無所不用其極,而且還推而廣之,不擇手段得來的快樂是有限的,那也終將是為「仁」所不恥。
早在孔夫子當時,他就曾說:「民之於仁矣,慎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吾未見蹈仁而死者也。」可見一般人對於行仁義來說,那是比水火還要恐懼的,但是水火是無情的,而人民卻寧願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也不願意去行仁義。仁義並沒有那麼可怕,一個人真正的能做到不受外部環境而動搖自己的心志;得意時不趾高氣揚,失意時不氣餒沮喪就是真正的「仁者無憂」。
【仁其實很近】
當人們在物質的享受上,狂熱地追求世界頂級品牌和奢侈的法國大餐,我含著夫子給我的定心丸「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當人們看著節節高升的房價,望洋興嘆時,我躬身自問「吾之所居,何陋之有!」
當人看著我,對我大笑到你也能成為仁者時,我燦然一笑道:「我欲仁,斯仁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