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也有運。雖有富貴貧賤,但都不枉此生。
165年前的福州人林紓,用了半輩子時間參加科舉考試,結果屢試屢敗,不得不憤然放棄。哪想到,他事後的一個「激靈」,由此有了民國版「洛陽紙貴」……
一
如今福州的蓮宅村,早不是當年的農村,位於市中心六一中路西側,雖然在路口豎著牌坊,但裡面沒有一畝田,齊刷刷的都是居民樓,只是在建築群中有著一塊空地,在一座紅亭子的後面有著一幢古民居,那就是林紓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紀念館,更是全國唯一以他名字命名的建築。
住宅區的人很多,來來去去的人都急匆匆路過,仿佛這座坐西朝東、佔地面積500平方米、建築面積360平方米、由石門框、插屏門、廳堂、廂房、天井、披榭的建築只不過是一座普通房子而已。
反而是遠道而來的外地人,如同「朝聖」一般的崇敬。他們似乎將這裡的一磚一瓦都看得神聖,尤其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更讓來者肅然起敬。那是一套兩冊線裝木板刻書籍,封面存原籤,扉頁淺綠色色紙,上有林紓手書「巴黎茶花女遺事,冷紅生自署」,背面刻「己亥正月板藏畏廬」。卷末刊「福州吳玉田鐫字」。
或許福州得功名的人很多,讀書人更是無數,因此人們不太記得身邊這位村秀才,更不知道這套價值6位數的書的主人居然就與他們近在咫尺。
二
林紓,原名群玉、秉輝,字琴南,號畏廬、畏廬居士,別署冷紅生,晚稱蠡叟、踐卓翁、六橋補柳翁、春覺齋主人。其實很多別稱筆名都是後半生成名之後才有,每個雅號都有緣由,不僅是人生經歷的階段,更是對事物的感悟與思慮。
家境不好的他,晚上讀書只能和縫補衣褲的母親共用一盞油燈,越是這樣,越想讀書中舉,用仕途改變命運。他發奮誦讀《毛詩》《尚書》《左傳》,酷愛《史記》,並節衣縮食購閱殘破古籍,至20歲以前,校閱不下2000餘卷。在得到福建督學孫詒經的賞識後,破格錄入縣學讀書,28歲的他終於告別「童生」為秀才。1882年秋,他鄉試中舉。
至此,林紓以為離人生目標不遠,於是信誓旦旦赴京趕考,結果「七上春官,屢試屢敗」。那時福州交通閉塞,赴京考試路途艱難,少則幾個月,多的一年半載,不僅耗時,更是耗資不菲。幾次的赴京趕考就耗盡了半輩子的時光,由此可見讀書不易,考狀元更不易。
不僅如此,就在那幾年家裡的親人也接連病逝,在他髮妻劉瓊姿去世後,他以錐心之痛寫下《亡氏劉孺人哀辭》,將「孺人(劉氏)竟不終事餘」歸結為天意,痛悔劉氏生前他們夫妻或有爭執之時自己不知謙讓。
三
之後有人說,林紓成為中國第一個翻譯外國文學人,他翻譯的《茶花女》,是因為小說觸動了他對亡妻劉氏的思念,融入了對亡妻劉氏的真情。也有人說,《茶花女》很可能觸動了林紓的另一條神經,或者說在翻譯《茶花女》的過程中,很可能融入了他對另一位女子的情感:這人是蒼霞洲歌妓謝蝶仙,這位色藝俱佳女人想給林紓續弦,屢屢贈送禮物表達心跡,寫信邀他前往相會。
出於自身與家庭的種種現實考慮,林紓最終還是拒絕了。之後,謝蝶仙嫁給一個廣東茶商,僅3年便抑鬱而死。林紓寫過自我小傳《冷紅生傳》,便有此類記載,創作的自傳體小說《秋悟生》更有詳細描寫。更有人將林紓的《巴黎茶花女遺事》與謝蝶仙聯繫,覺得兩者有著相似的故事,因此在聽到好友王壽昌介紹名著《茶花女》時,感情瞬間迸發,決意用中國文言文將此故事記載下來,至少給自己一個存念。
現在看一本外國名著不難,但在100多年之前封閉的中國,那可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可以說,在林紓之前,中國還沒有一本「中文」版的外國小說,正是這個「金榜不題名」的林紓,在情感交融之際,無意開啟了一個先河。
四
如果林紓還在,一定會對「外國文學翻譯家」這個稱呼感到糾結。他雖略知文學,但不懂外語,他的翻譯作品全都是藉助別人的翻譯,然後用自己的「文言文」將其記錄,更何況加入了自己對事物的理解,以及賦予自己的感情,因此有人對林紓提出了「譯文不忠」看法。
如林紓翻譯的狄更斯《滑稽外史》第17章中:那格……始笑而終哭,哭聲似帶謳歌。曰:「嗟乎!吾來十五年,樓中鹹謂我如名花之鮮妍。」——歌時,頓其左足,曰:『暖夫天!』又頓其右足曰:「嗟夫天!十五年中未被人輕賤。竟有騷狐奔我前,辱我令我肝腸顫!」
這樣的翻譯效果見仁見智,「學院派」人士可能認為「譯文不忠」,但文學家卻有認同感:胡適說「林紓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郭沫若說「林紓的小說,是我嗜好的一種讀物。」;錢鍾書說「我發現自己寧可讀林紓的譯本,不樂意讀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簡單,林紓的文筆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筆高明得多。」
在《巴黎茶花女遺事》出版20多年後,林紓感慨寫下了「不向情田種愛恨,畫樓寧負美人恩」的詩句。他在意自己的情感世界,不在意怎麼翻譯,何況他是翻譯「第一人」。
五
1884年,法國軍隊突襲福州馬尾港,福州海軍潰敗。聽到這個消息,林紓與好友相抱而哭。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林紓憤然疾呼:「籲嗟乎!堂堂中國士如林,犬馬寧無報國心?」
1895年,康有為發動了「公車上書」,林紓也與陳衍、高鳳岐等人「叩闕上書,抗爭日本佔我遼陽、臺灣、澎湖諸島事」,但俱被都察院駁回。
1898年,林紓等人往都察院上書,抗議德國借教案強佔膠州灣,請清帝「下罪己之詔」,並寫《將出都與某御史書》抒發內心憤懣。
可見,「不向情田種愛恨」的林紓,並非不喜歡傾慕他的謝蝶仙,更不是「不聞窗外事」的賢士,他在近200部翻譯作品裡,以及在祖國危難關頭,恰恰是充滿深深的愛、深深的恨。
192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他最後一本《書畏廬三集》後,林紓逝世,終年73歲。
……
一個多世紀後的今天,林紓的故居依然矗立在蓮宅村裡,與附近的車水馬龍共處,兩者仿佛在隔世相望。
時代在變化,命運在變化,情感世界的愛恨卻是永恆。(福建僑報 林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