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國民黨部隊來臺灣的時候,幾乎全國各省的人全都到位,一個眷村最起碼有十幾個省的人在裡面,在口語上南腔北調,在菜餚上是各地佳餚,而且都是家常菜,表現自然就豐富,大家在眷村裡相濡以沫,互相較量功夫,互補有無,互相供需,形成各種不同的「南北合」,因此各省家常菜的精華都在眷村!
尤其眷村佔臺灣的人口約五分之一。一個地方的文化開展,一定是從「吃」開始。眷村帶來了各省吃的多元文化,像牛肉麵是外省老兵帶來的,傳統菜市場裡所販售的各種餡餅、水煎包、燒餅、油條、滷菜,也陸續成為臺灣一般民眾熟悉的小吃。記得小時候帶便當,很多臺灣同學喜歡交換吃我家的便當,所以「眷村菜」是很多人的共同回憶,而且全世界再也找不到與臺灣相同的眷村文化了,她是完全在臺灣這塊土地發展出來的本土文化,又有趣又溫馨,值得介紹給大家。
我在臺灣出了兩本書:——《偉忠姐姐的眷村菜》,描述的是我們家的眷村菜,是我們家的感情菜譜,我媽媽與家人熟悉的菜,不能代表所有的眷村菜,但多少能記錄眷村文化的發展,一段充滿「味道」的故事。
眷村菜市場
眷村菜市場對我影響很深,我小時候對菜市場的第一個印象,是跨在李伯伯肩膀上看到的,到現在都還記得從高處看下來菜市場人來人往的感覺。市場裡有很多味道,眷村菜就跟那個菜市場一樣,充滿了各種味道!你的鼻子如果像《香水》那本書的主角一樣,大概一聞那個味就知道,啊,到了眷村了!
就像端午節快到的時候,到處都是糯米、粽葉、蒸粽子的氣味,到了過年時,空氣中又充斥著臘肉、臘香腸、豆腐香腸的味。我們家巷子裡有一個臺灣太太,嫁到眷村時還不會講國語,但竟然跟著四川媽媽學會做辣菜,做得好到可以在菜市場賣,每到了下午吃飯的時候,她就會炒辣椒,炒得整個眷村都是那股獨特的辣椒味兒!所以為什麼眷村的味道那麼特別,它就是什麼人都有,什麼菜都有,混合起來的味道就特別不一樣。
眷村的菜市場裡有很多學問。因為這一批從大陸來臺灣的人,本來是沒什麼機會跟外面社會接觸的,這個市場等於是跟臺灣人接觸的「窗口」,後來自然而然成為聚落。時間久了,眷村的媽媽很多會到菜市場擺攤,跟臺灣媽媽在一起,眷村外面的菜市場,就變成臺灣媽媽跟眷村媽媽聚集的地方。菜市場裡除了賣菜,也賣很多小吃,說這些市場是眷村菜的起源,一點也不為過。
眷村菜市場的語言很好玩,每一個臺灣太太都會學著講一些普通話。1949年以前他們都不會講普通話,一段時間之後,菜市場裡的臺灣太太就都會講普通話了,她們的下一代普通話就更「溜」一點。而眷村的外省太太進去賣菜、賣小吃,久而久之也學會講臺語,這些臺語很好玩,有四川臺語、山東臺語,各種怪腔怪調的臺語都出現了。
用「甩」的還是用「打」的?
本省與外省人對食材的念法有聽不同:像我們叫的「老玉米」,其實就是臺灣本省人說的「包穀」;而「西紅柿」指的就是「番茄」。小時候曾經發生一件事,讓我到現在仍然記憶深刻。有一次我和很要好的玩伴提到「西紅柿蛋花湯」應該怎麼做,我說要先將西紅柿炒一炒,再煮至西紅柿的紅油出來,「甩」一個蛋花就好了。她聽了之後十分生氣,說:「『甩』太難聽了!不就是打個蛋花嘛!」為了這個「甩」字說法,我和她吵了半天。其實,現在想想,這只是日常生活口語的應用不同罷了!
提到「甩」蛋花,我小時候很喜歡「甩」蛋花的感覺,並且以「甩」出漂亮的蛋花自豪。每次只要一有機會,就非得「啪啪啪……」地「打」個不停,聲響頗大,我媽常笑說:「你打個蛋,八裡外都聽見啦!」
眷村菜最令人懷念的,是菜裡面的人情味!市場裡有一堆賣豆腐乳的、麻辣醬的、辣椒的、辣菜的,有時候東西快過期了,就送給大家。像我們家過年是要吃臘八粥的。臘八粥是以前北方大戶人家,在臘月八號賑災濟民、送給大家喝的;我們家可不是什麼有錢人哪,只是小士官兵哪!可是過年時家裡有客,就一定得做好臘八粥送給大家吃,大家都沾沾喜氣。
眷村的人就是這樣,很有意思,到菜市場買菜,多買兩斤豬肉,買回來經過鄰居家,就說:「紹琴呀!這豬肉給你!這裡脊肉不錯,這筍子不錯,拿去做菜吧!」也不要錢,他們就像兄弟姊妹一樣!尤其這些媽媽們,感情更好,眷村講的就是「遠親不如近鄰」。遠親?早就在大陸啦!所以他們買菜都會多「拎」一點兒回來,這就是互相「供給」,當然,久而久之,做菜也會互相影響,到最後,連眷村的小孩都不是被同一個媽給養大的。
我們小時候,眷村家裡一定就是一個紗門,一推就出去了,一推就進來啦,家家戶戶串來串去方便得很,所以我們小孩子根本就不是吃一家飯長大的!那時候眷村常見的吃飯情景有兩種:一種就在家裡擺桌在屋子裡吃;一種是媽媽帶著大碗在外面吃,這時就叫小孩回來吃飯,一邊吃,一邊餵小孩,一口一口地喂,其他的小蘿蔔頭站在旁邊流口水,也跟著被餵一口。
小時候吃奶都是這樣,奶水不夠吃不飽,找個有奶的,所以說:「有奶便是娘!」小孩就是這樣「餵」大的!在誰家玩一玩,到了吃飯時間,那家的媽媽說:「留下來吃飯吧,也不多你一副碗筷!」在眷村,幾乎各家的菜式我們都吃過,像我們隔壁蔣爸爸是蘇北人,巷口李媽媽是廣東人,另外還有四川人、湖南人、天津人、北京人,各種菜系都有!有時候在人家家裡就吃了飯,東吃吃西吃吃,經常在外面打遊擊。
眷村媽媽每一個都是魔術師
眷村因為窮,訓練大家有什麼做什麼,想方設法「變」出很多菜出來。像村子裡有個四川人,過年時用肉灌香腸。肉沒有的時候,窮,沒辦法,就用豆腐灌香腸,就算買不起肉,還是可以吃香腸。所以,眷村小孩想到什麼東西,第一個不是想怎麼買,一定先想怎麼「變」,這個「變」,就是創意的來源。
媽媽和爸爸剛到臺灣時,媽媽正值十五六歲的豆蔻年華,嫁給了我爸爸,什麼都不懂,也還不知道怎麼打理一個家,只好從頭跟我奶奶學。還好她天生手巧,腦子很機靈,又因為爸爸天生好客,常常沒事先知會(說真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哪來的電話呀!),便帶著客人回家用飯,老媽在老爸「迅雷不及掩耳」的「機動訓練」之下,久而久之,也練就了一身「即興」變化菜色的好手藝。一直到我們讀書的時候,一次帶七八個同學回家吃飯,也都難不倒我媽,照樣整治出一桌好菜!
我們小時候看電視,看威廉波特少年棒球隊轉播比賽,沒有捕手面具,自己做;看完武俠電影,沒有木劍,自己做;拿媽媽的鍋、鏟當盾牌打,就像電影《辛巴達歷險記》一樣,乒哩乓啷幹,打到我媽的鍋鏟都是凹凹凸凸的、亂七八糟的,但這就是創意。沒有的時候,眷村的小孩子第一個想法不是去買,而是想辦法兒變出來的!
眷村小孩子的創意基因源自於父母,眷村媽媽每一個都是魔術師,菜市場裡什麼東西便宜就買回來,買來自己想法子做!我們家是北方人喜歡吃麵,我媽就趁菜市場裡東西便宜的時候,大概是上午賣到快中午的時候,快收攤了,就去問說:「還有什麼東西留下來?」有的菜市場賣早點的,賣完了,剩下很多幹的老油條,「你要不要呀?」老闆很便宜賣掉。魚丸是新鮮現做的,不能久放,也是很便宜就能買到,配上一些便宜的芹菜、香菜,就可以變出一家大小吃得飽的一餐。
我媽媽都會買這些便宜東西回來,然後自己發明「滷」這個獨門烹飪法,你可能吃過「滷味」,但你永遠在外面沒吃過「油條滷」、「魚丸滷」吧!其實就是將這些食材勾芡、打滷,再弄點蛋花。油條滷,就是把油條煮了勾芡、打滷,然後弄點兒香菜、甩個蛋花。勾芡、打滷完之後,油條變得軟軟的,面煮得有點兒硬硬的。唉喲!那油條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和面一起吃,可好吃了!魚丸滷也是一樣,也是勾芡、打滷,魚丸跟麵條的嚼勁又不一樣了!送到嘴巴裡面,各種不同的嚼勁,軟硬皆有!
許多眷村菜都已經慢慢消失了,著實可惜。回想我的眷村生活,都是既溫馨又溫暖的。小時候住在裡面,理所當然地享受那份溫暖,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現在沒有了,有時候連做夢都會夢見過去的情景,真是思念總在分手後。小小一道眷村菜,可能只是再家常不過的味道,卻是我們難以磨滅的記憶。
(摘自《寶島眷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價: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