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丙辰
魏晉之際, 註定要成為文人名士大出風頭的時期, 在經歷了建安文學的鼎盛時期之後, 到了西晉, 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風骨益發顯得卓爾不群。這些文人才華絕代, 但政治上屢屢失意, 他們把對司馬氏政權高壓政策的不滿化作一種消極的抵抗, 詩酒酬酢, 長歌當哭, 放蕩不羈, 醉生夢死, 以文人無行的怪異作派昭告著和統治集團的不合作。對這些自命清高、不願依附的文人, 司馬氏終於開了殺戒。
嵇康因替好友呂安蒙冤案辯護, 被司馬昭抓了把柄, 鍾會乘機進讒, 要求除掉嵇康。在洛陽東門外刑場上, 嵇康神色自若, 要過素琴, 手揮五弦, 目送歸鴻, 演奏了一曲《廣陵散》, 並留下一句「此曲自此不復傳矣」的感慨, 引頸就戳。嵇康死後, 其他人並未就此收斂。阮籍依然怪話連篇, 作青白眼;劉伶終日花錢買醉, 一飲五鬥。向秀不怕涉嫌, 偏要對嵇康之死舊事重提, 寫了一首《思舊賦》懷念故友「昔李斯之受罪兮, 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 顧日影而彈琴」,頗有一點和司馬氏政權唱反調的勁頭。竹林七賢狂放不羈、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 對當代和後世文人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竹林七賢所表現的「魏晉風度」, 除了狂放文人的意氣用事之外, 更深層的原因還在於前朝恩怨。他們有的與曹魏政權有姻親關係, 有的享受前朝舊恩, 在感情上與司馬氏統治集團不免隔膜。但是, 在半個世紀之後, 蘭亭主人王羲之身上所表現的特立獨行的魏晉遺風, 卻似乎有點匪夷所思, 不合情理了。
王家是名門望族, 炙手可熱, 自東晉建立便和司馬氏家族同氣連枝。唐代大詩人劉禹錫有一著名的《烏衣巷》詩:「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人尋常百姓家。」感嘆世事滄桑, 物換星移。而詩中的王謝, 分別指的是王羲之的叔父王導和曾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王導是東晉開國元勳, 三朝顯貴。史載:司馬睿繼皇帝位時, 曾多次懇請王導同坐御床領受百官朝賀, 王導力辭不坐, 時天下有「王與馬, 共天下」之說。如此顯赫的家世, 倘王羲之著意仕途, 怕不是衣金戴紫、出將入相之人?
由於王羲之的書名太響, 以至於在歷史上其顯赫的家世卻鮮為人知。但當我們詳察這位門閥子弟為人行事的特點時, 我們不能不相信:在魏晉遺風的深廣影響面前, 任何家世淵源都顯得脆弱無力。
公元314年, 王羲之已到了談婚論娶的年齡, 以王家的顯赫聲勢和王羲之本人的才具, 自然門庭若市, 攀附者眾。一日, 在京口的太尉郗鑑派門生給王導丞相帶來書信, 欲求一位相門公子為乘龍快婿, 王丞相也不含糊, 讓郗太尉門生去東廂房隨意挑選, 門生以為王家太有點兒戲, 轉回車告太尉所見所感:「王氏諸少並佳, 然聞信至, 鹹自矜持, 惟一人在東床上坦腹食, 獨若不聞」。 鑑曰:「正此佳婿邪!」 一打聽, 坦腹而食者正是王家逸少羲之, 便欣然允婚。
王羲之的疏狂和不羈以及對婚姻大事的吊兒郎當, 似乎和他的家教出身格格不入, 但卻由此留下了「坦腹東床」的歷史佳話。而從這個簡單的趣聞中, 分明可以追尋到魏晉遺風的嫋嫋餘韻對將相公侯、門閥世族的影響。
其一, 王丞相的豁達。身為長輩, 位及極品, 卻不願因襲舊制, 包辦晚輩婚事, 大咧咧讓郗家自由挑選。漫不經意間, 顯示出王氏家族的恢弘氣度和對子侄的自信。
其二, 郗太尉的睿智。在兩晉浮糜之風盛行, 金玉其外, 敗絮其內者甚眾的情況下, 郗太尉的擇婿可說是慧眼獨具。
其三, 王羲之的疏狂。太尉名列三公, 也是權傾朝野之人, 與王家自是門當戶對。眾弟兄搔首弄姿, 作矜持秀, 以博郗家滿意, 也是情理之中。而王羲之卻不以為然, 露著肚皮, 東床高臥, 大啃大嚼, 坐無坐相, 站無站相。這種滿不在乎的作風, 已分明如阮籍臥壚, 劉伶醉野, 可見魏晉狂士的影子了。
西晉、東晉真是個眾文人喜怒無常、痛快淋漓的時期。一些當時視為怪癖的異端, 站在千年之後的時空去審視, 卻是個性特立獨行的樣板。笑, 就放聲大笑, 聲震長天;哭, 就哭得死去活來, 肝腸寸斷;喝, 就喝個昏天黑地, 頹倒玉山。心有所想, 行有所止, 既出常規之外, 又在意理之中。那是個張揚個性, 鄙薄為官的時代。唐詩云「欲採蘋花不自由」,陳寅恪改之曰:「不採蘋花即自由。」沒有了做官的羈絆, 個性的宣洩才酣暢而淋漓。王羲之骨骾高爽, 不入常流, 屢次辭官不就, 直到46歲上, 才到會稽任了4年右將軍。
天不生逸少, 書壇常寂寂, 此言不謬。然而王羲之留給今日文人的, 豈止是一篇《蘭亭集序》、數卷絕代墨品?「畢生寄跡在山水, 列座放言無古今」, 右軍祠中這副楹聯, 表達了王羲之無意仕途, 放跡山水的曠達性格。心在林泉間, 放言無遮攔。這樣的心態與魏晉之際的文人風骨已毫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