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作的意義
我在浙西衙州常山縣天馬街道一個叫作五聯村的地方長大。
每天上學要從廣闊的田野間穿過,聞著稻花和油菜花的芳香,農忙時和父母一樣挽起褲腳下田,一個暑假下來整個人曬得黝黑。
當我因為插秧、割稻而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時,父母的告誡就在耳邊響起:「你看,如果不好好讀書,就只有一輩子種田。」
好啊,那就咬牙,努力讀書。
16歲,我終於離開村莊,考上了省城的學校,後來又留在了城市工作,從此不用當農民。
後來,每一次回到村莊,我都發現村莊在變得陌生。
我們以前讀書,看到古詩裡「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牧童遙指杏花村」「朝耕及露下,暮耕連月出」,覺得這是中國的農村,江南的農村。
現在,這樣的情景沒有了。
村民們離開祖輩居住的土地,轉向陌生的城市和工廠謀生。土地似乎一夜之間被他們拋棄。我的父親當了一輩子農民,但從來沒有為自己是個農民而感到驕傲過。他和別人一樣揮汗如雨,他能種出很好吃的水稻與青菜,但是他從來沒有為此而自豪。
但是,我們的村莊真的就應該被遺忘嗎?鄉村不只是用來懷念的,需要大家一起去建設。鄉民們的每一滴汗水,理應配得上那份驕傲。
從2014年開始,我發起了「父親的水稻田」活動,重新回到鄉下老家,與父親一起種水稻田。同時,我也用文字和圖片來記錄水稻的耕作與生長,記錄一個村莊的變化。
因為下田,我和父親之間的共同話題多了起來,我開始慢慢懂得父親。
父親高中畢業,有點文化,當過幾十年農村電工。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土地。他和我母親一起,在土地上艱辛勞作,先後把三個子女送進學校,送進了城市。
十多年前,我就希望父母跟著我們一起到城市生活。我覺得土地沒有那麼重要,如果父母為了生活過得更好,完全可以和我們一樣離開土地,進入城市。但他們不習慣,也不願意。我也不理解,為此我們還發生過爭論——在我看來,家裡那點田地,扔了不足惜,父親卻看得比什麼都重。
而當我重新回到稻田,重新灑下汗水勞作,重新耕耘與收穫的時候,我與土地之間那種斷裂的聯繫終於又重新建立起來了。
一同建立起來的,還有我對父親的理解。同時,我自己的人生觀與價值觀也在慢慢地發生改變。我不再認為城市是更好的生活地點,我也不再認為從事其他任何職業比當農民更值得驕傲。
因為「父親的水稻田」這個「鄉村實驗項目」,許許多多的城市人來到我們家的水稻田。春天,大家挽起褲腳下田,一起插秧;秋天,大家扛出沉重的打稻機,一起用鐮刀割稻。
這些活兒不要說孩子們,就是很多成年人都沒有體驗過。只有直接接觸土地,才會深刻感受到勞作的辛苦、糧食的得之不易。
種田似乎是一項「笨拙」的勞動。其實很多手工活計也都是如此,都是「笨拙」的勞動。一個繡娘可能要花兩三年才能繡完一件作品;一個篾匠終其一生也做不了多少竹籃;一個農民,一輩子又能插多少秧呢?
這些勞動者,似乎趕不上這個時代的飛速發展,但,這恰恰是我來做「父親的水稻田」這件事的初衷所在。從春到秋,我想記錄下水稻耕種的過程,我想體會父輩在勞作中的艱辛與汗水。我想把這樣的勞作與耕種,傳遞給我們的孩子,以及城市裡的人們。
如果沒有年輕人願意繼承父輩的種田手藝,那麼再過十幾年,當年老的農民們也不得不離開土地的時候,我們的水稻田也許將會荒蕪,長滿野草——這不會是我們想要的。時代終究會朝前發展,但勞作的意義永恆。
當我蹲在稻田中間,注視一株水稻的花時;當我趴在野草中,觀察一隻纖弱的豆娘起起落落時;當我在稻禾中間汗落如雨,或當我品嘗著自己勞作所獲的大米時——我發現,生活本來如此簡單而美好。
(本文為生活書店《草木光陰》一書自序,本報編發時有刪改。)
周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