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77節]
作者:溫駿軒
長篇連載,每周更新
四夷之地——天山南北
漢朝對中國版圖的最大貢獻,是將西域納入了控制範圍。此後直到清朝,河西走廊以西的這片土地都被稱之為「西域」。一直到清王朝代表中央帝國重新控制這片土地之後,取「故土新歸」之意將之稱為「西域新疆」,並在19世紀末以「新疆」之名立省。
雖然西域被定位於河西走廊之西沒有什麼爭議,但它的範圍並不能簡單與現在的新疆相對應。對歷史感興趣的人,會知道漢、唐、清等王朝控制下的西域,應該比現在的新疆更向西延伸一些。比如詩仙李白出生的碎葉城,時下便不是在中國境內,而是在鄰國吉爾吉斯斯坦境內。另一個廣為人知的事實是沙俄曾通過《中俄伊犁條約》,從清王朝手中得到了部分西北領土。
狹義的西域,可以認定為歷代中原王朝控制力能夠延伸到的土地;廣義的西域亦可指向古絲綢之路延伸之處。從地理角度看,西域這片位於亞洲中部的土地已然不是東亞而而是中亞的概念,只是中亞的範圍應該用什麼標準確定,同樣是一件眾說紛紜的事。自強大的蘇聯於上世紀90年代分裂之後,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等五個位於中亞的前蘇聯國家,漸以「中亞五國」為標籤,成為了狹義中亞的代名詞。
之所以要提「中亞」的概念,是因為地緣角度的「西域」實則與中亞是有很大程度是相重疊的。前者是從東亞或者說中央之國的視角作出的標註,後者則是從為整個亞洲分區的角度作出的劃定。以當下的行政歸屬來說,主要包含中亞五國及中國的新疆地區,阿富汗及伊朗北部亦屬於中亞的地理延伸範疇。也就是說,無論我們討論的是「西域」還是「中亞」,都不能受現有的國境線所局限。為了不至於造成認知上的混亂,後面文字中所稱的「中亞」會僅指中國境外部分,包含新疆部分時會用「大中亞」的概念涵蓋。
很多地區和城市都會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別稱,提到新疆大家常常會想到「天山南北」的稱謂。不過天山山脈其實是一條西起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交界之地,向東偏北方向延綿2600公裡至甘肅、新疆交界處,將中亞五國及中國的新疆串連起來的跨境山脈。其中最西段是位於塔吉克斯坦最北部的「阿賴山」,最東端則是身處甘肅新疆交界處,又名「馬鬃山」的北山。
作為整個西域的地理核心,天山及其所延伸出的諸多支脈,是切割地緣板塊的重要支撐。先把視線放在中國境內,你會很容易看到在北部的蒙古高原及南部的青藏高原配合下,居中的天山山脈在中國西北分割出了兩大盆地:準噶爾盆地和塔裡木盆地。
三角形的前者主要由蒙古高原邊緣的阿爾泰山脈與天山脈,以前兩者之間的「準噶爾盆地西部山地」合圍而成,在地緣政治上又被稱之為「北疆」;後者具體由青藏高原邊緣的崑崙山脈、阿爾金山脈與天山山脈,包括最西端的帕米爾高原合圍而成,在地緣政治上又被稱之為「南疆」。
進一步細分的話,我們還能從新疆剝離出「東疆」和「西疆」的板塊概念來。所謂東疆指的是位於天山東南的「吐魯番盆地」和「哈密盆地」(合稱為「吐魯番-哈密盆地」);西疆指的是位於天山主脈之北,夾於準噶爾盆地和塔裡木盆地之間的「伊犁河谷」。前者的地緣政治任務為對接河西走廊、準噶爾盆地、塔裡木盆地三大板塊;面對中亞方向的伊犁河谷則是新疆,尤其是北疆對接中亞的樞紐板塊。
東疆和西疆概念的剝離,更多是為了讓大家注意到上述三個河谷盆地的存在。從地緣角度來說,將伊犁河谷與準噶爾盆地放在一起統稱為「北疆」;吐魯番-哈密盆地與塔裡木盆地放在一起統稱為「南疆」,還是最常用的分類方法。這一分類的形成,表面是基於天山主分水嶺的切割,進一步探究你會發現氣候及受其影響而形成的不同經濟屬性,是造成這二者差異的直接原因。
在遠離海洋的大中亞地區,缺乏降水是其內部諸板塊的共同特點,整個地區生態系統得以運轉基礎資源,極度依賴從天山等高地消融而下的冰川雪水。受此影響,無論是南、北疆還是中亞地區,低地的基礎地貌都為荒漠。比如總面積為13萬平方公裡的準噶爾盆地,呈現的便是戈壁地貌,並形成有面積近5萬平方公裡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而面積超過40萬平方公裡的塔裡木盆地,除少量山麓綠洲以外幾乎全境為塔克拉瑪幹沙漠所覆蓋。
然而在乾旱的共性背後,隱藏的卻是不同的地緣屬性。由於緯度和位置的不同,南北疆在自然經濟時代的經濟屬性有著很大的差異。簡單來說,緯度更低並在北部更多一層山脈保護的南疆地區,受益於更高的積溫而發展成出了以綠洲農業為核心的經濟模式。哈密瓜、吐魯番葡萄、庫爾勒香梨、阿克蘇蘋果、和田大棗。。。幾乎每一座南疆城市都擁有自己的知名農產品。反觀荒漠化程度略低的北疆山麓地帶,卻由於積溫不夠而成為了草原經濟區。
剝離出分割新疆的「農牧分割線」以後,當年中原王朝在西域的經營重心也就呼之欲出了。南疆綠洲所擁有穩定水源和農產品供應,使他們早在中央之國擴張至此之前,就已然開始成為東西方商路上的重要節點。那些為南疆綠洲提供補水的河流被統稱為塔裡木河水系,整個水系的終端湖為盆地東端的羅布泊。透過塔裡木水系將盆地南北邊緣的綠洲串連起來,再通過羅布泊與河西走廊對接。
將匈奴人逐出河西走廊後的西漢王朝,首先要做的是將與塔裡木盆地處在同一緯度區間的祁連山麓綠洲,變身成為帝國在西北的農業支撐點,然後再順勢進入塔裡木盆地,就能夠順著邊緣綠洲將統治力延伸至至帕米爾高原的綠洲農業帶。沿這些盆地邊緣綠洲所延伸的兩條漢代絲綢之路,依方位分別被命名為「北道」與「南道」。樓蘭、龜茲、于闐、莎車等著名西域古國,皆是南、北兩道的重要節點。
能夠屯田養兵的地方,總是更能夠堅定中央帝國的統治信心。散布於天山南麓、崑崙山北麓的綠洲小國們,並不是中原王朝徵服這一地區的主要障礙。受自身地緣潛力及地理分散性所限,歷史上南疆諸綠洲幾乎沒有形成過統一強大的政治體。歸附於板塊之外的強大勢力,並從東、西方商路中獲取額外的通路利益,是南疆地區的常態政治選擇。
在諸中原王朝將控制線延伸進南疆之時,與之競爭的通常是控制北疆的遊牧者。如兩漢所面對的匈奴、隋唐所面對的突厥,以及在清前期與之在此博弈了半個多世紀的準噶爾汗國。一直到19世紀後期,來自東歐的沙皇俄國滲透至中亞,這一壓力源才開始轉換。而那些立足北疆與中原王朝爭奪西域控制權的遊牧者,最初的來源地都是蒙古高原。
分割準噶爾盆地與蒙古高原的阿爾泰山脈,既是北亞與大中亞地區的地理分割線,也是二者的連接線。對於農耕民族來說,這種高大山脈幾乎沒有開發的價值,但對於歐亞大陸腹地的遊牧者來說,類似阿爾泰山這樣的高大山脈卻是彌足珍貴的。複雜地形和高海拔所帶來的降水,能夠做到為遊牧者提供橫跨全年的四季牧場。受此影響來自蒙古高原的遊牧者,即便未能深入大中亞地區開闢一片新天地,通常也能夠自然滲透至阿爾泰山南麓,成為準噶爾盆地北部的山地/山麓牧場的主人。
無論是觀察成吉思汗崛起之時,控制蒙古高原西部的乃蠻部領地,還是清朝時期的外蒙古控制範圍,都能夠看到橫跨阿爾泰山的地緣政治特點。而在西漢出於「斷匈奴右臂」的目的將戰線延伸至西域時,匈奴的控制區同樣呈現出這一特點。然而來自蒙古高原的遊牧者,一旦在中亞地區佔得優勢後,又往往會受新地緣環境的影響自成體系。歷史上最典型的一次分裂,是以阿爾泰山為界為立為東、西兩部分的突厥汗國。
早於突厥崛起的匈奴帝國,在漢帝國發起反擊時尚只能滲透到準噶爾盆地北部,這使得吐魯藩-哈密盆地成為了漢、匈在西域博弈的前線。你會發現基於這一需求,當年的兩漢在東疆及其所對應的天山一帶,控制以「車師」為代表的十幾個小國。從這個角度來說,兩漢在狹義南疆(塔裡木盆地)的控制,地緣政治上的功用在於維護商路及為西域駐軍提供補給;而東疆及其北部的控制,則更多是出於戰略防禦匈奴的目的。至此兩漢在西域的控制範圍也就明晰了。
既然南疆是絲綢之路主線所在、北疆是遊牧者的舒適區、東疆是漢王朝抵禦匈奴的主戰場,那麼剛才被我們認定為「西疆」的伊犁河谷,在戰略上又起到什麼作用呢?在地形圖上你會發現,當下的中國控制的其實只是半個伊犁河谷。另外半個伊犁河谷在現時的地緣政治語境中屬於中亞範疇。這喻示著想要了解這條河谷的前世今生,單單把視野局限於新疆地區是不夠的。
在中亞地區,剛才剝離出來的那條分割新疆的「農牧分割線」,同樣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沙皇俄國統治這片土地時,俄國人一度依此地緣屬性將中亞分割成了北部的「草原總督區」和南部的「突厥斯坦總督區」。北部的草原地區,依地形地貌,主要分為「七河地區」和「哈薩克丘陵」兩部分;南部綠洲農業區的核心則是由阿姆河和錫爾河所哺育而成的「河中地區」。
遊牧屬性的「草原總督區」後來演化成了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兩國。海拔是這兩個遊牧民族分化的主要原因。吉爾吉斯草原大部處於以伊塞克湖為核心的天山山地,哈薩克草原的主體卻是低地屬性的七河地區與哈薩克丘陵。一直到十月革命時,今天的哈薩克人還被稱為「吉爾吉斯人」,在高地遊牧的吉爾吉斯人則被稱為「卡拉吉爾吉斯人」。只不過在後來蘇聯的民族身份確認中,中亞低地遊牧民族變成了「哈薩克人」,而高地遊牧民族則壟斷了「吉爾吉斯人」這個標籤。
以農業綠洲為核心的「突厥斯坦總督區」,及俄國在農牧分割線以南徵服的其它土地,生成了中亞五國中的另外三個成員。漢朝曾經徵服過的,位於錫爾河上遊「費爾幹納盆地」中的大宛國,河中地區的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城,都是這片綠洲農業區的知名歷史地標。
需要注意的是,由於中亞民族結構的複雜性蘇聯時期的行政劃分,哈薩克和吉爾吉斯兩國有部分領土亦延伸至了農牧分割線以南;而這裡說的「農業區」與類似屬性的土地一樣,同樣在綠洲邊緣和山地上,有著畜牧經濟作為重要補充。不過找到這條隱藏的農牧分割線,已經能夠幫助解讀很多歷史謎團。這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找到中央之國歷史上在中亞地區的控制邊界。
在中國出版的歷史地圖中,曾經劍指西域的漢、唐、清三王朝在西域的控制邊界,都指向同一樣湖泊——巴爾喀什湖。如果中原王朝的控制力,能夠穩定的指向這個位於哈薩克斯坦境內的新月形湖泊,估計「西海」之名很有可能會落在它的頭上。只不過與曾經的「北海」(貝加爾湖)一樣,這個西海的最佳選擇最終都沒有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單純討論巴爾喀什湖的歷史歸屬並沒有意義。這個東西長度超過600公裡的湖泊,顯然應該是一些河流的終端湖。由於巴爾喀什湖的北面為海拔為僅數百米的哈薩克丘陵,成就這一湖泊的主要是來自東、南山地的五條河流,由南向北包括:源於天山山脈的伊犁河、卡拉塔爾河、阿克蘇河、列普薩河;以及源出準噶爾西部山地的阿亞古茲河。除了這五條西北向注入巴爾喀什湖的河流以外,在伊犁河之南還有兩條獨自沒入沙漠的河流:楚河和塔拉斯河。這些受益於天山及其附屬山地的河流,所覆蓋的區域便是剛才提到的「七河地區」。
由於天山以西一直到大西洋沿岸都沒有高大山脈阻隔,而向東向太平洋方向則間隔有青藏高原、黃土高原等高地,來自大西洋的暖溼氣流較之來自太平洋方向的暖溼氣流,要更容易到達中亞地區。在這些西方水氣的幫助下,七河草原成為了整個中亞草原的最精華所在。尤其是上遊深深插入天山腹地,擁有更多集水區的伊犁河。
這條在中亞流量排名第三的河流,不僅比七河中的另外六條河流加起來的流量還要高,更是憑一己之力將西巴爾喀什湖變成了淡水湖。既然七河草原面向歐洲方向是一路坦途,那麼歷史上有沒有可能來自歐洲的高加索人種,會更先進入這片土地呢?
答案是肯定的。在匈奴崛起之前,控制七河及整個中亞草原的原本是被中國史書稱之為「塞人」的歐洲遊牧者(在歐洲有斯基泰人、西徐亞人等族名)。在農牧分割線以南的大中亞地區,進行農業開拓的最初也都是由這些歐洲遊牧者所轉換的。
歐洲遊牧者能夠佔得這一先機的根本原因,倒不是因為他們的東徵之路更為平坦,而是在於他們更先馴服了「馬」這一古代社會最重要的騎乘工具,以及更先獲得金屬冶煉技術。隨著歷史的推進,當以匈奴為起始點的北亞蒙古人種遊牧者,開始熟練掌握這兩項技術,並通過與中央之國的戰爭在政治上成熟起來後,歐亞草原上開始呈現出「東風壓倒西風」的態勢。在亞洲遊牧民族一輪又一輪的西遷之後,「黃禍」成為了歐洲人揮之不去的惡夢。
儘管歐洲遊牧勢力逐漸勢衰,但他們的基因去並沒有消逝。歐亞兩大遊牧民族在中亞地區的博弈,造成的一個重要地緣後果,是形成了黃白混血的突厥語系民族。換句話說,最初的突厥語系民族在人種屬性上原本是黃種人,但在一次次遷入中亞後,與原本世居於此的高加索人種相混合成為了混血民族。鑑於突厥語族民族是由北向南完成滲透,使得越靠近蒙古高原的中亞民族,在種族上便會呈現越多的黃種人基因;反之則呈現出越多的白種人特徵。將中亞最北部的哈薩克民族與南部的塔吉克民族放在一起對比,就能明顯感覺到這一差別。
張騫出使西域時,正是歐亞兩大遊牧民族在中亞博弈與混和的開端。這位漢朝使者最先得到的信息是原本定居於河西走廊的月氏人,在被匈奴驅趕至中亞後,擊敗塞人成為七河草原的主人。而當他歷盡千辛萬苦抵達七河草原後,卻又發現曾在河西走廊敗於月氏的烏孫人,又聯合匈奴擊敗月氏成為了七河之主。
在七河草原坐大的烏孫,後來成為了漢朝對抗匈奴的重要盟友。只是這個強大的遊牧國家,並不像南疆、東疆那些綠洲小國一樣,能夠被視為漢帝國的屬國。這意味著無論是漢朝所建立的「西域都護府」還是東漢建制的「西域長史府」,都不能說將帝國邊界擴張到了七河地區。
唯有從土地上生長出的作物,才能讓華夏文明感到心安。基於這一地緣特點,在中原王朝庇護下的絲綢之路,主線還是跨越天山,將中亞-西域的綠洲農業區連接起來。那些絲路名城,也基本都是依託於某個農業綠洲生成。然而這也並不代表,中原之國在中亞草原上沒有延伸過控制力,畢竟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
中央之國真正算是對七河地區及天山北麓實現控制,始於擊敗了東、西突厥的唐帝國。做到這點之後,唐帝國在西域設置的「安西都護府」得以將控制線延伸到天山北麓,由此才會有李白出生於吉爾吉斯斯坦境內的事件發生。由於「北道」之名已被天山南麓的漢絲路北道所佔據,隨之誕生的沿天山北麓橫穿伊犁河谷一路向西的絲綢之路,被後世稱之為「新北道」。
客觀說,將控制力延伸至北疆和七河地區這些草原地帶,對於中央之國來說並非歷史常態。在控制這一地區後,唐帝國曾為管理這片中亞草原設置過名為「北庭都護府」的行政機構(公元702年——791年),但並沒有堅持太久還是徹底放棄。此後一直到能夠再次控制蒙古高原的清帝國時期,才再次將控制力延伸至巴爾喀什湖。
當俄國憑藉工業之力向中亞地區擴張之時,七河及其以西的中亞草原地帶,如輪迴一般又一次為西來的勢力所控制。值得慶幸的是,準噶爾盆地、塔裡木盆地和深深插入南北疆之間的那半個伊犁河谷,在那個全球性地緣政治重組階段,得以留在中國版圖中。
當中國開始重視自己的邊緣屬性,努力打造成為一個陸、海兼備的「邊緣國家」時,能夠同時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兼具東亞、中亞屬性,能夠在「歐亞大陸中心地帶」擁有重要地位的「一類地緣政治板塊」。對比在這一項上幾乎一無所得(除了部分克什米爾以外)的印度,你更會感到這一結構的珍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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