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銘》:中唐時期的快樂詩人是誰?
無論是白居易的《賣炭翁》,還是元稹的《織婦詞》,雖然給予底層勞苦大眾一掬同情淚,但畢竟只是旁觀作秀,並非切膚之痛。用現代話語形容,僅止於政治正確,很難說是肺腑之言。
詩言者,心聲也;而心聲,只能是個人的,不可能是群體的。將心聲繫於群體,都有作秀嫌疑。政治人物的作秀,通常是抱抱兒童以示關愛;古代詩人的作秀,便是煞有介事地同情弱勢群體。說得徹底點,就是開心的時候是「美景良辰,賞心樂事」;不開心的時候就唱一曲「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至於元稹,有功夫吟誦「織婦何太忙」,還不如認認真真給苦苦思念他的情人,寫封回信來得實在。白居易、元稹的新樂府,雖然力求真切,卻越讀越覺得虛假。不僅情感的真摯存疑,即便是對歷史的敘述,也讓人疑竇叢生。唐玄宗遭遇的馬嵬兵變,真的有如《長恨歌》說得那麼簡單麼?楊玉環真是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麼?樂天樂天,蒼天真的有那麼快樂麼?
要說中唐的快樂詩人,其實並非白樂天,而是劉禹錫。不管是夢中得到的快樂、還是天性秉賦的快樂,劉禹錫的詩歌,很少發悲切聲作悲切狀。同樣的遭貶過後,柳宗元是「獨釣寒江雪」,劉禹錫卻在《再遊玄都觀》呵呵一笑:「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說起來,夢得(劉禹錫字)也是樂天摯友。彼此性格似乎是同樣的開朗,但樂天的快樂,通常是快樂在欲望得以滿足後,而夢得的快樂往往快樂在性情得以陶冶。比如這首《堤上行之二》:「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
剛剛桃情竹怨過後,旋即,便是流水明月,開朗豁達。哪怕事涉愛情,也宛如三月春光的明媚,比如這首《竹枝詞其一》:「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把世間男女情愛寫得如此明媚者,有唐一代,惟劉夢得耳。同樣是旁觀,白樂天的《長恨歌》寫得庸常俗氣,而劉夢得這首竹枝詞卻天然清麗。詩風的明媚,源自心胸的暢亮。在坎坷的遭際面前,柳宗元作不平之鳴,劉禹錫卻不過戲謔而已,如《百舌吟》,或《聚蚊謠》。倘若說,柳宗元有嵇康之氣度,那麼,劉禹錫乃阮籍之苗裔。劉禹錫確實仿效阮籍《詠懷》寫有《學阮公體三首》,此處摘選之二:「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出門有遠道,平野多層陰。滅沒馳絕塞,振迅拂華林。不因感衰節,安能激壯心。」
比之柳宗元《籠鷹詞》的峻峭,劉禹錫此作呈現的是豁達。不管是朔風悲,或是秋霜動,依然是「有遠道」,依然要「拂華林」。此乃夢得「信道不從時」、「憂國不謀身」之謂也。明鏡無塵。一如其《陋室銘》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也正是因為夢得心胸有如無塵之鏡,故而能夠了悟「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人間滄桑,能夠看破「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歷史無常。
倘若,中唐詩人以元白為主流,那麼,必須補充的是,以柳劉為雙璧。白是樂天派,元是情種身。柳以寒江蓑笠之絕,遺世獨立;劉以陋室德馨之悟,笑傲廟堂。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