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期對加繆及其《局外人》的概述,這一期讓我們走進小說文本,對該小說中「母親」這一形象及其意象特徵予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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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加繆和薩特是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在20世紀法國流布時的代表人物。從存在主義的源頭來看,它來源於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
劉放桐先生在其編著的《現代西方哲學》解釋道:存在主義是一個從揭示人的本真的存在出發來揭示存在物的存在結構的哲學流派,是19世紀中期以來出現的現代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和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運動的一種匯合。
尼採作為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想代表之一當然會受到存在主義的注意。而加繆則對於尼採的權力意志哲學情有獨鍾。
就尼採的哲學思想來說,一是權力意志,二是超人學說。對於現存世界的一切秩序統統否定,就連上帝也可以去除、否定,從而建設一個新的世界,一套新的秩序,超越自我,超越一切。為此,他發出驚世駭俗的高呼: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世人孤獨了,但是也更自由了。
於是,我們有理由認為,加繆在《局外人》裡,開篇第一句:媽媽今天死了,或許就是向尼採的「上帝死了」的呼應和致敬。
但是《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的「媽媽」一死,卻有些蹊蹺。不知道確切的思想時間。「也許是昨天,我還真不知道。」養老院在發來的電報上也沒有說明。直到葬禮結束,也沒有說明,默爾索的母親是什麼時間去世的。
那麼,在該小說中,默爾索的母親形象是如何的呢?在這一形象之下,母親的這一意象的特徵何在?加繆如此寫又有著什麼樣的深刻涵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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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中的默爾索,從小失去父愛,他說「我沒有見過父親。」據他說,他對父親所了解的全部具體情況,也許只是當時媽媽給他所講的他父親去觀看處決一個殺人犯的場面的往事,也因此,默爾索有點兒討厭他的父親。
關於父親去觀看殺人犯現場這個橋段,加繆好像總是耿耿於懷,他在《局外人》裡採用,在《鼠疫》裡面,在塔魯的身世之謎得到解開之時,也是講到正是因為得知父親作為一名代理檢察長因為工作原因,經常親臨刑場觀看犯人行刑,也由此塔魯厭惡了父親,繼而出走。
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同樣原因,討厭自己的父親,在他心裡,母親早已取代父親的地位,因此,他非常愛她,他們多年相依為命。
直到後來,母親老了,默爾索和母親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話說,「媽媽在家那時候,從早到晚默不作聲,目光不離我左右。」
這樣的母親形象,加繆在《鼠疫》裡也有所呈現。在《鼠疫》裡,裡厄大夫的妻子因病需要到巴黎去療養,於是他的母親就從鄉下趕來照顧他。裡厄的母親也是這樣,整天坐在房間沉默不語,雖然用盡全力支持兒子,照顧兒子和兒子的朋友,從裡厄的朋友塔魯看來,裡厄的母親「在她的一言一行中,能認出善良的光芒。她從不思索就洞察一切,她與沉默和陰影相伴,卻始終能停留在任何光明的高度。」
《鼠疫》中,加繆借裡厄的心理,對母親有著這樣的描述:他也知道愛一個人,或者至少一種愛始終不夠強烈,找不出自行表達的方式,這並不算什麼。因此,他母親和他,可以始終默默地相愛。他們過一輩子,直到她,或者他本人死去,也不可能進一步傾吐母子之情。
同時,通過養老院院長對默爾索的講述,我們知道,母親還是一個善良友愛,懂得關心他人,也得到朋友們喜歡的人。
默爾索的母親去世以後,在守靈的當晚,有個老太太一直號哭了很久,她說,母親是她在這裡唯一的朋友,母親去世以後,她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不僅如此,母親在養老院的感情生活也很充實,有個叫多瑪·佩雷茲的老頭和母親關係非同一般,兩人常在傍晚時分,在一個女護士的陪同下散步,一直走到村子。人們笑稱她是多瑪·佩雷茲的「未婚妻」,兩人對於這個玩笑還都很開心。在母親去世後,多瑪·佩雷茲非常難過,不顧年老體衰,腿有殘疾,堅持和大家一起給母親送葬,最後因為暑熱和悲傷過度昏厥過去。
不僅如此,母親也是一個能夠隨遇而安的人。據默爾索講:在她住進養老院的頭些日子,還經常流淚,但那是不習慣。住了幾個月之後,再把她接出養老院,她還會哭天抹淚,同樣不習慣。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加繆的筆下,默爾索的母親是一個沉默寡言,心地善良,平易近人,感情細膩,隨遇而安的人。她深愛自己的兒子,但是又更加體諒他的難處,於是寧願被送到養老院。在養老院又依靠自己,尋找到了友誼和愛情,得以比較愉快、開心、獨立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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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樣說來,默爾索的母親這個形象具不具有意象作用,其特徵又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從存在主義文學特徵以及加繆寫作這篇小說的歷史背景看來。
存在主義文學是20世紀30年代末期在存在主義哲學基礎上產生的一個文學流派,它是以文學的形式來宣傳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在存在主義作家筆下,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他們一方面描寫資本主義世界的荒誕性,另一方面又表現人的不幸和毀滅,以及孤獨、失望、恐懼的思想情緒。
《局外人》寫作於1942年,當時正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因為科學技術所帶來的戰爭創傷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傷痛,所以人們喪失了對科學和理性的信任,加上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和危機的影響,西方的一部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陷入苦悶、孤獨、被遺棄、找不到出路的思想困境。
主人公默爾索為人正派,工作認真,對人和善,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但是,他也有著不合世俗的特點就是,對任何事物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無可無不可。同時,他思想單純,愛好自由,不喜歡被約束、被麻煩,也不喜歡麻煩別人。
因為自己的工作薪水不高,沒有餘錢僱人照顧母親,於是他就把她送進了養老院。
從此以後,默爾索自己獨立生活,偶爾去看看母親。因為偶然的事件,他誤殺了一個阿拉伯人。在他被捕入獄,經過漫長的等待終於迎來審判時,他的案子竟和一樁弒父案一起前後開庭。法庭上,經過庭審上檢察官和諸位法官的審判,默爾索竟被冠以「懷著一顆罪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而不是他所真正犯下的誤殺了一位阿拉伯人。這是不可理喻、給人荒誕感之處。
並且,在被捕入獄以後,無論是最初審問他的預審法官,還是後來的檢察官,以及最後的監獄神父,他們都曾經反覆問過默爾索:信不信仰上帝。當默爾索坦誠相告,不信上帝之後,他們竟然都很生氣,竭力勸說默爾索信仰上帝。這是默爾索和法庭系統人員或者說當局者在精神信仰上發生的最根本分歧。
也可以說,正是這個最根本分歧,導致了默爾索最後命運的悲慘結局。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默爾索一開篇就宣告的「母親死了」,的確相當於宣告世人「父親死了」。我們可以知道,在西方基督教的世界裡,上帝耶穌總被人們稱為「天父」,默爾索的「母親」死了,和「上帝死了」具有同等的象徵意味。
這就是對於那種一直統治了人們的精神,奉之為圭臬的模範、偶像的轟然倒塌。或者說,就像默爾索的母親一樣,和兒子之間已經沒有共同話語,彼此不再期待從對方得到什麼。精神上、物質上都日間缺少一種相互依賴。這也可以說,人們在精神信仰上不再依附於上帝、崇拜上帝。希望追求自由和獨立,擺脫被看管、奴役、控制的境地。這就是「母親」以及「母親死了」的意象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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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加繆在《局外人》中設置「母親死了」這個意象的深刻涵義呢?
首先,要從加繆和其他存在主義文學者所秉持的荒誕人及其反抗精神的理解來看。這種反抗首要的在於一種形而上的反抗。
一方面,加繆對尼採的《權力意志》情有獨鍾。尼採之所以提出上帝死了,他並不是攻擊耶穌本人,也不是抨擊教會,而是對教會所秉持的替代品:道德、人道主義或社會主義的抨擊。
在他看來,上帝死亡以後,既使世人孤獨了,也給世人自由了。從默爾索的「母親死了」看來,正是母親的死去,也才讓他的兒子乃至眾生沉溺於孤獨、愁苦、信仰缺失、自我懷疑的境地,最終被專制主義所判定和絞殺。
第一,《局外人》默爾索處事冷淡,不愛擔責任。他拒絕撒謊,追求誠實,但是
對於世事和他人,始終抱著一種疏離的態度。這樣的處事態度,讓他不熱衷於愛情和婚姻,對於愛的獲得,婚姻的獲得,無可無不可。對於他人和周圍環境,總是在一旁冷靜地觀察,卻又很少去理解。看起來毫無主見,很好說話,實際上因為他自己沒有什麼原則、規範意識,凡事無可無不可,沒有意義,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默爾索原來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的。隨著母親老去,他因為薪水微薄,他沒有更多的錢僱人看護並服侍母親,所以將其送進了養老院。
雖然,有人告訴他,他的同街區鄰居們對於他把母親送進養老院多有微詞,「看法很不好」,但是在默爾索這一方看來,他一是不知道鄰居們就這件事的看法是那樣。他只是在母親去世以後,同樓層的鄰居薩拉馬諾老頭告訴他的。再者就他自己看來,「我認為送養老院是很自然的事,況且,她早就跟我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整天獨自一人很煩悶。」在默爾索看來,自然而然的事,沒必要愧悔和撒謊。
雖則如此,鄰居們,還有養老院的院長和門房,都覺得默爾索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把母親送進養老院,雖然不是盡如人意,但還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對於母親的死。默爾索強調了幾次,「這又不怪我」。第一次是收到養老院葬禮通知,他去向老闆請假,看老闆似乎不高興,他說,不怪他。
結束母親的葬禮回到家,默爾索去海濱浴場遊泳,遇到前女同事瑪麗,當瑪麗看到他帶著黑領帶時,就問他母親去世的消息,他又一次很想說,這不能怪他,但是因為這樣的話他已經給老闆說過,他覺得再重複就沒有意義,所以欲言又止。「歸根結底,人總難免有點兒錯。」
第三,得到養老院的葬禮通知,默爾索趕去參加母親葬禮。他有三次機會可以看看母親的遺體,但是卻因為各種原因而錯過了。當然,這些最後也都成為了默爾索被上斷頭臺的理由。
在見到門房時,他想立即見母親一面,但是門房卻告訴他,先得見見院長。見了院長以後,院長和他談了很多話,他告訴默爾索,「總的來說,她在這裡生活,更加稱心如意些。」,並告訴他,母親在養老院有朋友,是同她年歲相仿的人。她跟他們能有些共同興趣,喜歡談談從前的年代。「您還年輕,跟您在一起,她會感到煩悶的。」
聽了院長一番話以後,趕到停屍間,,卻看到母親已經被放進棺木,並且加上了螺絲釘,雖然沒有擰緊,但是卻需要重新擰出,也許是怕麻煩別人,默爾索攔住了門房,說不想看了。
當晚守完靈,默爾索很疲倦,在院子裡難受地等待送母親去殯儀館,這一次養老院院長告訴他殯儀館來人要蓋棺之前要不要再看母親一眼,默爾索因為難受,也覺得沒有必要,就回答說「不」。這樣,自始至終,默爾索都沒有機會最後看母親一眼。
在他看來,以為這樣無所謂,但是這卻成了他最後被問成死罪的罪狀。因為天氣熱,因為身體疲倦,默爾索甚至沒有哭。
第四,他追求自然而然。不會作假。也不會虛張聲勢。在他為母親守靈期間,門房請他去食堂吃晚飯,默爾索說他不餓,於是門房主動提出,可以給他端來一杯牛奶咖啡。於是他就接受了。接著又想抽菸,但是又不免猶豫,不知道在媽媽的遺體旁邊是否合適。他想了想,覺得這不算什麼,他遞給門房一支香菸,兩人一起抽起來。
這些種種,都成了默爾索最終為判為絞刑的原因。而這些理由又是多麼的牽強,充滿了荒誕性。
由此可見,「母親」以及「母親死了」這個意象的設置和刻畫,是作者充分體現他的荒誕性意味的追求所在,也是作者以此揭露現實,表現人生乃至療愈人生的一種手段。
不知對否?願相與探討,再作進一步的商榷!